白居易传
原文:
白居易幼聪慧绝人,襟怀宏放。年十五六时,袖文一编,投著作郎吴人顾况。况能文,而性浮薄,后进文章无可意者。览居易文,不觉迎门礼遇曰:“吾谓斯文遂绝,复得吾子矣。”贞元十四年,始以进士就试,礼部侍郎高郢擢升甲科,吏部判入等,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元年四月,宪宗策试制举人,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策入第四等,授盩厔县尉、集贤校理。
居易文辞富艳,尤精于诗笔。自雠校至结绶①畿甸,所著歌诗数十百篇,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闻禁中。章武皇帝纳谏思理,渴闻谠言②,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为学士。三年五月拜左拾遗。居易自以逢好文之主,非次拔擢,欲以生平所贮,仰酬思造。
居易与河南元稹相善,镇自监察御史谪为江陵士曹掾,翰林学士李绛、崔群上前面论稹无罪,居易累疏切谏,疏入不报。
上又欲加河东王锷平章事,居易谏曰:“宰相是陛下辅巨,非贤良不可当此位。锷诛剥民财,以市恩泽,不可使四方之人谓陛下得王锷进奉,而与之宰相,深无益于圣朝。”乃止。
王承宗拒命,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谏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论,辞情切至。既而又请罢河北用兵,凡数千百言,皆人之难言者,上多听纳。唯谏承璀事切,上颇不悦,谓李绛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绛对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由是多见听纳。
又,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进娟,为魏征子孙赎宅,居易谏曰:“征是陛下先朝宰相,太宗尝赐殿材成其正室,尤与诸家第宅不同。子孙典贴,其钱不多,自可官中为之收赎。而令师道掠美,事实非宜。”宪宗深然之。上又欲加河东王锷平章事。居易谏曰:“宰相是陛下辅臣,非贤良不能当此位。锷诛剥民财,以市恩泽,不可使四方之人谓陛下得王锷进奉,而与之宰相,深无益于圣朝。”乃止。王承宗拒命,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谏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论,辞情切至。既而又请罢河北用兵,凡数千百言,皆人之难言者。上多听纳。唯谏承璀事切,上颇不悦,谓李绛曰:“白居易小子,是联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联,联实难奈!”绛对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由是多见听纳。
五年,当改官。上谓崔群曰:“居易官卑俸薄,拘于资地,不能超等,其官可听自便奏来。”居易奏曰:“臣闻姜公辅为内职,求为京府判司,为奉亲也。臣有老母,家贫养薄,乞如公辅例。”于是,除京兆府户曹参军。六年四月,丁母陈夫人之丧,退居下封。九年冬,入朝,授太子左赞善大夫。
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
居易儒学之外,尤通释典。常以忘怀处顺为事,都不以迁谪介意。在湓城,立隐舍于庐山遗爱寺。尝与人书言之,曰:“予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木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立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馀竿,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居易与凑、满、朗、晦四禅师,追永、远、宗、雷之迹,为人外之交。每相携游咏,跻危登险,极林泉之幽邃。至于翛然顺适之际,几欲忘其形骸。或经时不归,或逾月而返。郡守以朝贵遇之,不之责。
时元稹在通州,篇咏赠答往来,不以数千里为远。尝与稹书,因论作文之大旨曰: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呆,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二帝三王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讷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作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仿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寝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采采苤苡”,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馀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馀首,至于贯穿古今,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然如飞绳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矣!
家贫多故,年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谤已成矣。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为我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馀即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落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日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其馀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已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迨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卧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百韵至两韵者四百馀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宴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馀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馀。樊、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当此之时,足下兴有馀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太息矣!
“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辅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一之话言也。”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以为信然。
十三年冬,量移忠州刺史。自浔阳浮江上峡。十四年三月,元稹会居易于峡口,停舟夷陵三日。时季弟行简从行。三人于峡州西二十里黄牛硖口石洞中,置酒赋诗,恋恋不能诀。南宾郡当峡路之深险处也,花木多奇。居易在郡,为《木莲》、《荔枝图》寄朝中亲友,各记其状。曰:“荔枝生巴峡间,形圆如帷盖。叶如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蒲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此,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木莲大者高四五丈,巴民呼为黄心树,经冬不凋。身如青杨,有白文;叶如桂,厚大无脊;花如莲,香色艳腻皆同,独房蕊有异,四月初始开,自开迨谢,仅二十日。元和十四年夏,命道士毋丘元志写之。惜其遐僻,因以三绝赋之。”有“天教抛掷在深山”之句,咸传于都下,好事喧然模写。
其年冬(按:应为十五年夏),召还京师,拜司门员外郎。明年,转主客郎中知制诰,加。朝散大夫,始著绯。时元稹亦徵还为尚书郎知制诰,同在纶阁。长庆元年三月,受诏与中书舍人王起复试礼部侍郎钱徽下及第人郑郎等一十四人。十月,转中书舍人。十一月,穆宗亲试制举人,又与贾□、陈岵为考策官。凡朝廷文字之职,无不首居其选。然多为排摈,不得用其才。
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居易累上疏论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罢相,自冯翊转浙东观察使,交契素深,杭、越邻境,篇咏往来。不间旬浃。尝会于境上,数日而别。秩满,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宝历中,复出为苏州刺史。文宗即位,征拜秘书监,赐金紫。九月上诞节,召居易与僧惟澄、道士赵常盈对御讲论于麟德殿。居易论难锋起,辞辨泉注。上疑宿构,深嗟挹之。大和二年正月,转刑部侍郎,封晋阳县男,食邑三百户。三年,称病东归,求为分司官,寻除太子宾客。
居易初对策高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达顾遇,颇欲奋厉效报,苟致身于□谟之地,则兼济生灵。蓄意未果,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自是宦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性情为事。大和巳后,李宗闵、李德裕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杨颖士、杨虞卿与宗闵善。居易妻,颖士从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远害,凡所居官,未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识者多之。五年,除河南尹。七年,复授太子宾客分司。
初,居易罢杭州,归洛阳,于履道里得故散骑常侍杨凭宅,竹木池馆,有林泉之致。家妓樊素、蛮子者,能歌善舞。居易既以尹正罢归、每独酌赋咏于舟中,因为《池上篇》,曰:“东都风土水木之胜在东南偏,东南之胜在履道里,里之胜在西北隅,西閈北垣第一第,即白氏叟乐天退老之地。地方十七亩,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岛树桥道间之。初,乐天既为主,喜且曰:虽有池台,无粟不能守也。乃作池东粟廪。又曰:虽有子弟,无书不能训也。乃作池北书库。又曰:虽有宾朋,无琴酒不能娱也。乃作池西琴亭,加石樽焉。乐天罢杭州刺史,得天竺石一、华亭鹤二以归。始作西平桥,开环池路。罢苏州刺史时,得太湖石五、白莲、折腰菱、青板舫以归。又作中高桥,通三岛迳。罢刑部侍郎时,有粟千斛,书一车,洎臧获之习管磬弦歌者指百以归。先是,颖川陈孝仙与酿酒法,味甚佳。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蜀客姜发授《秋思》,声甚澹。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方长平滑,可以坐卧。
大和三年夏,乐天始得请为太子宾客,分秩于洛下,息躬于池上。凡三任所得,四人所与,洎吾不才身,今率为池中物。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曲未竟,而乐天陶然石上矣。睡起偶咏,非诗非赋,阿龟握笔,因题石间。视其粗成韵章,命为《池上篇》云。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飒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宽。灵鹊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我前。时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老乎其间。”
又效陶潜《五柳先生传》作《醉吟先生传》以自况。文章旷达,皆此类也。 大和末,李训构祸,衣冠涂地,士林伤感,居易愈无宦情。开成元年,除同州刺史,辞疾不拜。寻授太子少傅,进封冯翊县开国侯。四年冬,得风疾,伏枕者累月,乃放诸妓女樊、蛮等,仍自为墓志。病中吟咏不辍。自言曰:“予年六十有八,始患风痹之疾,体□首舷,左足不支。盖老病相乘,有时而至耳。予栖心释梵,浪迹老、庄,因疾观身,果有所得。何则?外形骸而内忘忧患,先禅观而后顺医治。旬月以还,阙疾少间。杜门高枕,澹然安闲。吟咏兴来,亦不能遏,遂为《病中诗》十五篇以自谕。
会昌中,请罢太子少傅,以刑部尚书致仕。与香山僧如满结香火社,每肩舆往来,白衣鸠杖,自称香山居士。大中元年卒,时年七十有六(按:会昌六年卒,年七十五),赠尚书右仆射。有文集七十五卷,《经史事类》三十卷,并行于世。 长庆末,浙东观察使元稹为居易集序曰:“乐天始未言,试指‘之’‘无’二字,能不误。始既言,读书勤敏,与他儿异。五六岁识声韵,十五志辞赋,二十七岁举进士。贞元末,进士尚驰竞,不尚文,就中六籍尤摈落。礼部侍郎高郢始用经艺为进退。乐天一举擢上第。明年,中拔萃甲科。由是《性习相近远》、《玄珠》、《斩白蛇剑》等赋洎百节判,新进士竞相传于京师。会宪宗皇帝策召天下士,对诏称旨,又登甲科。未几,选入翰林,掌制诰,比比上书言得失。因为《贺雨》诗、《秦中吟》等数十章,指言天下事,时人比之《风》、《骚》焉。
“予始与乐天同秘书,前后多以诗章相赠答。予谴掾江陵,乐天犹在翰林,寄予百韵律体及杂体前后数十章。是后,各佐江、通,复相酬寄。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辞,自谓元和诗。而乐天《秦中吟》、《贺雨》讽谕闲适等篇,时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其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因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其甚者有至盗窃名姓,荀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为微之也。又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一金换一篇,甚伪者,宰相辄能辨别之。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
长庆四年,乐天自杭州刺史以右庶子召还。予时刺会稽,因得尽征其文,手自排缵,成五十卷,凡二千二百五十一首。前辈多以前集、中集为名。予以为陛下明年当改元,长庆讫于是矣,因号曰《白氏长庆集》。
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讽谕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赋赞箴诫之类长于当,碑记叙事制诰长于实,启奏表状长于直,书檄辞册剖判长于尽。总而言之,不亦多乎哉!”人以为稹序尽其能事。
居易尝写其文集送江州东西二林寺、洛城香山、圣善等寺,如佛书杂传例,流行之。无子,以其侄孙嗣。遗命不归下邽,可葬于香山如满师塔之侧,家人从命而葬焉。
史臣曰:举才选士之法尚矣。自汉策贤良,隋加诗赋,罢中正之法,委铨举之司,由是争务雕虫,罕趋函丈。矫首皆希于屈、宋,驾肩并拟于《风》、《骚》。或侔箴阙之篇,或效补亡之句。咸欲锱铢《采葛》,糠仳《怀沙》。较丽藻于《碧鸡》,斗新奇于《白凤》。暨编之简牍,播在管弦,未逃季绪之诋诃,孰望《子虚》之称赏?迨今千载,不乏辞人,统论六义之源,较其三变之体,如二班者盖寡,类七子者几何?至潘、陆情致之文,鲍、谢清便之作;迨于徐、瘐,踵丽增华,纂组成而耀以珠玑、瑶台构而间之金碧。国初开文馆。高宗礼茂才。虞、许擅价于前,苏、李驰声于后。或位升台鼎,学际天人,润色之文,咸布编集。然而向古者伤于太僻,徇华者或至不经,龌龊者局于宫商,放纵者流于郑、卫。若品调律度,扬确古今,贤不肖皆赏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昔建安才子,始定霸于曹、刘;永明辞宗,先让功于沈、谢。元和主盟,微之、乐天而已。臣观元之制策,白之奏议,极文章之壶奥,尽治乱之根荄。非徒谣颂之片言,盘盂之小说。就文观行,居易为优。放心于自得之场,置器于必安之地。优游卒岁,不亦贤乎!
赞曰:文章新体,建安、永明。沈、谢既往,元、白挺生。但留金石,长有茎英。不习孙吴,焉知用兵?
翻译:白居易从小就聪明过人,胸怀博大。他在十五六岁时带着一册自己的文章,向著作郎吴地人顾况自荐。顾况善文,不过性情浮躁,看不起别人,后辈的文章没有合他心意的。看过白居易的文章之后,顾况不由得把白居易请上门并友好地会见他说:“我以为文人已经绝迹了,没想到遇见了您。”白居易文辞富丽华美,尤其擅长于写诗文。他写的上百篇诗歌,都含有讽谏之意,针砭时俗的弊病,补救政事的缺陷,因而读书人、品德高尚的人都很赞赏他,(这些诗文)也常常流传到宫中。章武皇帝纳谏思治,渴望听到正直的言论,元和二年十一月,征召白居易到翰林做学士。三年五月又授予他左拾遗的官职。白居易自认为遇到了爱好文学的君主,破格提升自己,(因此)要用平生所学得的知识,上报君主的恩遇。
白居易与河南的元稹交好,元稹由监察御史被贬为江陵府士曹掾。翰林学士李绛、崔群在皇上面前说元稹无罪,白居易也多次上疏恳切劝谏,奏疏呈上后没有回音。皇上又要封河东人王锷为宰相,白居易劝谏说:“宰相是皇上的辅佐大臣,不是贤良的人不能担当此职。王锷强令他人供给物品、搜括百姓钱财,并以此来求得恩泽,不能让天下人认为您是得了王锷的进奉而给他宰相的职位,(这样做)对圣朝是很没有好处的。”(皇上)这才取消了(让王锷当宰相的想法)。
皇上下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谏官中上奏章(阻止此事)的人有十分之七八,白居易也当面向皇上谈论(自己的看法),言词十分激切。不久,他又请求停止河北用兵,(奏章)长达数千字,其中有很多话是别人不大愿意说出口的,(这些意见,皇上)有很多都听取采纳了。只有劝谏不要任命承璀一事,因为言辞过于激切,皇上很不高兴,并对李绛说:“白居易这个小子,是我一手提拔而有了名位的,但对我却这般放肆,我实在有些忍不住了。”李绛回答说:“白居易之所以冒着死罪,事无大小都要直言进谏,大概是因为要报答您大力提拔(的恩泽)罢了,决不是轻易进谏啊。陛下要想广开谏诤的言路,就不宜阻止白居易进谏。”皇上说:“你说得对。”从此,(白居易的劝谏)很多都被皇上听取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