鹃而啼瘦
周瘦鹃先生是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写过不少哀情小说,也写过不少供消闲阅读的散文小品。然而,入选高一教材的《杜鹃枝上杜鹃啼》(以下简称《杜》)虽是小品,却并非消闲性文章,诚如教材编写者所言,作者东拉西扯,貌似知识介绍,实际上含蓄婉转地表达着某种思想感情。用心地体味把握作者的感情,是读懂这篇小品的关键。
那么周先生借着杜鹃东拉西扯,要表达怎样的思想感情呢?人教社的教参说:“可以这样理解作者的感情,对杜鹃,作者曾经有情;暮年回首往事,情已遥远,不复牵萦;惟有那一份坦然、超然,在心灵深处徘徊。”(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3月第二版)另见有位老师在网络上发表的《鹃啼声声 旷达情怀》一文说:《杜》文“处处表达着作者一生品味杜鹃的生活体验,展示了作者雍容旷达的情怀”。联系作者身世,品读《杜》文再三,笔者认为周先生所表达的并非坦然、超然、雍容旷达之情,而恰恰是一种难以释怀而又难以言说的哀情。又因为这种“难以释怀”与“难以言说”的矛盾,周先生在《杜》文中的表达就格外含蕴婉转而意在言外了。笔者臆测,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周先生或许也处在既希望被人读懂又不希望被人读懂的矛盾之中。下面结合文章试作分析。
第一段周先生写与杜鹃因何结缘。文中“偶然”一词值得注意。只是“偶然”看到《帝女花传奇》中有“鹃啼瘦”之句,便给自己起了“瘦鹃”的笔名,个中缘由乃是情感的深深触动。“鹃而啼瘦,其悲哀可知”,而周先生其时正因写哀情小说而大动“哀情”,因此,使周先生与杜鹃结缘的正是一个“哀”字。这个开头已经告诉我们,“我”是一个以鹃自喻之人,我们读这写鹃的文字,不能忘了这位如鹃之人。
第一段被认为有些难解的是末句,突然写到欢愉的波兰民歌,杜鹃的哀鸣又变为悦耳之声了。其实这正是周先生用意很深的一笔,他在写“鹃而啼瘦”的同时,也把哀不在鹃而在人的道理暗示于我们,提醒我们不要误读了作者的意思。这一句又与末段遥相呼应。末段再提西方人对鹃啼的感受,说明哀与乐全是人的心理作用。作者所说的实在是个挺普通的道理,不讲心理学知识,也是很明白的,如苏辙在《黄州快哉亭记》中所说“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民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这么一个明白的道理,作者为什么要在第一段末句及最后一段两处提到呢?作者是在有心地递给我们解读此文的一把钥匙。若没有这把钥匙,我们就不能理解周先生的“心理”。
第二段由花鸟同名而把花与鸟合起来写,要紧的文字是其亡友马孟容兄赠与周先生的两句诗:“诉尽春愁春不管,杜鹃枝上杜鹃啼”。(也可以说,作者将花鸟结合起来写,就是为了引出这两句诗。)对此诗作者既以他人的目光评说“平凡”,又说:“我却觉得特别有情味”。为什么会“特别有情味”呢?作者没有明说,从文章本身来看,应该是出于周先生与亡友相交相知的关系。若是不相干的人看了,便觉“平凡”,而心灵相通的朋友便读出了情味。诉尽春愁之鹃,必是有着许多的哀愁,而“春不管”是说此鹃还不为世人所理解,如此则其哀愁更深一层,而此“鹃”在春去花落的枝头仍是啼个不停,可以想见,其结果也将是“鹃啼瘦”。联系周先生一生,除了作为园艺家风光过之外,作为鸳鸯蝴蝶派的作家,一直处在被批的行列,从解放前不入鲁迅的法眼,到解放后的文革再遭狠批而丧命,始终未能抬头。直到今天,已经有人为鸳鸯蝴蝶派说两句公道话的年代(可参见《鸳鸯蝴蝶派散文大系》袁进先生所撰《前言》等文章),仍有人觉得这类作家毕竟格调不高,该批。因此,周先生当年不为世人所知之哀可想而知。马孟容的诗句,正是一位如鹃之人的真实写照,周先生读来怎不别有一番“情味”在心头呢?以诗中“杜鹃枝上杜鹃啼”一句作为文章题目的用意,可能也不需笔者再饶舌了。
第三段写到李时珍对杜鹃的介绍,如同说明文一般。但作者真正要说的是在“分明是一头益鸟”以及对其哀啼原因的猜测。周先生以鹃自喻,“分明是一头益鸟”是不是带有自我辩白之意呢?也许说得这样直白,会有牵强之嫌,但若“意会”一下,也并非毫无道理(鸳鸯蝴蝶派文人于社会于人民也是有益而无害的)。更值得注意的是“至诚”二字。这是作者自己猜测杜鹃“啼声哀切”的原因,而不是他人的观点。依照“哀不在鹃而在人”的暗示,这份“至诚”之哀,就不是杜鹃之哀,而是人之哀无疑。有一份“至诚”之心,为什么要哀呢?用其亡友的诗来解释,就是“诉尽春愁春不管”,“至诚”而不为人所知,其哀莫大矣。
第四段由千古传说而写到词客骚人对鹃啼的理解:鹃啼有“归隐”之哀。蜀王杜宇让位退隐,死后化鹃哀啼。为什么会这样呢?应该是退位归隐也不为人所知而有哀吧。后世文人认同此说,诗文中写到杜鹃都用其“归隐”之哀的意思。这从周先生所举的例子中可得到证明。周先生心中有无这样的哀情呢?笔者认为也是有的。从文章中看,作者园中的杜鹃是作“居起”之鸣的,而在作者听来竟成了“归去”的方言,也变为“归隐”的哀鸣了。这是作者自己听出来的“归隐”之哀。以作者经历而言,他本是一个知名的文人,解放前封笔而隐于园艺盆景之中就是出于不得已。对于一个喜爱写作的人来说,这种归隐在内心引起的决不会是解脱和喜悦,而只会是难以释怀的哀情。作者写作此文虽已是解放之后,但他作为文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他的知名依然是盆景专家。作为园艺家,他家常有众多名人造访,似乎无“隐”可言;但作为文人,他实在是孤独得很,寂寞得很。他曾经写过的无法被认同,他所擅长的又断不可再写,如此的境况,怎能没有“归隐”之哀呢?作为文人的周先生一生都未被认同,而当其盆景艺术在文革中也被毁于一旦时,他的悲剧人生也就结束了。
对文章最后一段的理解上文已经谈到,不再多说。归结起来,本文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应该是一位暮年的文人不为世人所知的“至诚”之哀和“归隐”之哀,而这种哀情,周先生终生未能释怀而又无法直言,因而当他以杜鹃为题写此小品时,这份内心深处的情感就极婉转极含蓄地流露其中了。
以上分析当否,还望得到同行指教,愿意与同行们继续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