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焘
张焘,字子公,饶之德兴人,秘阁修撰根之子也。政和八年进士第三人,尝为
辟雍录、秘书省正字。靖康元年,李纲为亲征行营使,辟焘入幕。纲贬,亲知坐累
者十七人,焘亦贬。
建炎初,起通判湖州。明受之变,贼矫诏俾焘抚谕江、浙,焘不受。上既复辟,
诏求言。焘上书略曰:“人主戡定祸乱,未有不本于至诚而能有济者。陛下践祚以
来,号令之发未足以感人心,政事之施未足以慰人望,岂非在我之诚有未修乎?天
下治乱,在君子小人用舍而已。小人之党日胜,则君子之类日退,将何以弭乱而图
治?”又言措置江防非计,徒费民财、损官赋,不适于用。又言:“侍从、台谏观
望意指,毛举细务,至国家大事,坐视不言。”又言:“巡幸所至,营缮困民,越
栖会稽,似不如是。”
绍兴二年,吕颐浩荐,除司勋员外郎,迁起居舍人。言:“自古未有不知敌人
之情而能胜者,愿诏大臣、诸将,厚爵赏,募可任用者往伺敌动静。既审知之,则
战守进退,在我皆备,彼尚安得出不意犯吾行阙。”诏以付都督府及沿边诸帅。迁
中书舍人。
吕祉之抚谕淮西也,焘谓张浚曰:“祉书生,不更军旅,何可轻付。”浚不从,
遂致郦琼之变。七年,张滉特赐进士出身。滉,浚兄也,将母至行在,上引对而命
之。焘言:“宣和以来,奸臣子弟滥得儒科。陛下方与浚图回大业,当以公道革前
弊。今首赐滉第,何以塞公议?”上念浚功,欲慰其母心,乃命起居郎楼炤行下,
炤又封还。著作郎兼起居舍人何抡曰:“贤良之子,宰相之兄,赐科第不为过。”
乃与书行。焘不自安,与炤皆求去,不许,言者论之,以集英殿修撰提举江州太平
观。
明年,以兵部侍郎召,诏引对,上曰:“卿去止缘张滉。”焘曰:“臣苟有所
见,不敢不言。如内侍王鉴,陛下所亲信,臣尚论列,岂有宰相亲兄自赐出身,公
论不与。臣若不言,岂惟负陛下,亦负张浚。”上因问:“朕图治一纪,收效蔑然,
其弊安在?”焘曰:“自昔有为之君,未有不先定规模而能收效者,臣绍兴初首以
是为言,今七年。往者进临大江,退守吴会,未期月而或进或却,岂不为敌所窥乎?
今陛下相与断国论者,二三大臣而已。一纪之间,十四命相,执政递迁无虑二十余。
日月逝矣,大计不容复误,愿以先定规模为急。”
寻权吏部尚书。徽猷阁待制黎确卒,诏赠官推恩,焘言:“确素号正人,一旦
临变,失臣节,北面邦昌之庭,且为将命止勤王之师。今曲加赠恤,何以示天下?”
诏追夺职名。
时金使至境,诏欲屈己就和,令侍从、台谏条上。焘言:“金使之来,欲议和
好,将归我梓宫,归我渊圣,归我母后,归我宗社,归我土地人民,其意甚美,其
言甚甘,庙堂以为信然,而群臣、国人未敢以为信然也。盖事关国体,臣请推原天
意为陛下陈之。《传》曰:‘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臣考人事以验天意,陛下飞
龙济州,天所命也。敌骑屡犯行阙,不能为虞。甲寅一战败敌师,丙辰再战却刘豫,
丁巳郦琼虽叛,实为伪齐废灭之资,皆天所赞也。是盖陛下躬履艰难,侧身修行,
布德立正,上副天意,而天佑之之所致也。臣以是知上天悔祸有期,中兴不远矣。
愿益自修自强,以享天心,以俟天时。时之既至,吉无不利,则何战不胜,何功不
立。今此和议,姑为听之,而必无信之可恃也。彼使已及境,势难固拒。使其果愿
和好,如前所陈,是天诱其衷,必不复强我以难行之礼。如其初无此心,二三其说,
责我以必不可行之礼,要我以必不可从之事,其包藏何所不有,便当以大义绝之。
谨边防,厉将士,相时而动。愿断自渊衷,毋取必于彼而取必于天而已。乃若略国
家之大耻,置宗社之深仇,躬率臣民,屈膝于金而臣事之,而凯和议之必成,非臣
所敢知也。”上览奏,愀然变色曰:“卿言可谓忠,然朕必不至为彼所绐,方且熟
议,必非诈伪而后可从,不然,当再使审虚实,拘其使人。”焘顿首谢。
金使张通古、萧哲至行在,朝议欲上拜金诏。焘曰:“陛下信王伦之虚诈,发
自圣断,不复谋议,便欲行礼,群臣震惧罔措。必已得梓宫,已得母后,已得宗族,
始可议通好经久之礼。今彼特以通好为说,意谓割地讲和而已,陛下之所愿欲而切
于圣心者,无一言及之,其情可见,奈何遽欲屈而听之。一屈之后,不可复伸,廷
臣莫能正救,曾鲁仲连之不如,岂不获罪于天下万世。”
既而监察御史施廷臣抗章力赞和议,擢为侍御史。司农寺丞莫将忽赐第,擢为
起居郎。朝论大骇。焘率吏部侍郎晏敦复上疏曰:“仰惟陛下痛梓宫未还,两宫未
复,不惮屈己与敌议和,特以众论未同,故未敢轻屈尔。幸小大之臣,无复异议,
从容献纳,庶几天听为回,卒不敢屈,此宗社之福也。彼施廷臣乃务迎合,辄敢抗
章,力赞此议,姑为一身进用之资,不恤君父屈辱之耻,罪不容诛,乃由察官超擢
柱史。夫御史府朝廷纪纲之地,而陛下耳目之司,前日勾龙如渊以附会而得中丞,
众论固已喧鄙之矣。今廷臣又以此而跻横榻,一台之中,长贰皆然,既同乡曲,又
同心腹,惟相朋附,变乱是非,岂不紊纪纲而蔽陛下之耳目乎?众论沸腾,方且切
齿,而莫将者又以此议由寺丞擢右史。如渊、廷臣庸人也,初无所长,但知观望,
而将则奸人也,考其平昔无所不为,此辈乌可与之断国论乎?望加斥逐,庶几少杜
群枉之门。至于和议,则王伦实为谋主,彼往来敌中至再四矣,陛下恃以为心腹,
信之如蓍龟,今其为言自己二三,事之端倪,盖亦可见。更望仰念祖宗付托之重,
俯念亿兆爱戴之诚,贵重此身,无轻于屈。但务雪耻以思复仇,加礼其使,厚资遣
发,谕以必得事实之意,告以国人皆曰不可之状。使彼悔祸,果出诚心,惟我所欲,
尽归于我,然后徐议报之之礼,亦未晚也。如其变诈,诱我以虚词,则包藏终不可
测,便当厉将士,保疆埸,自治自强,以俟天时,何为不成?伏愿陛下少忍而已。
自朝廷有屈己之议,上下解体,傥遂成屈己之事,则上下必至离心,人心既离,何
以立国?伏愿戒之重之。”于是将、廷臣皆不敢拜。焘又面折如渊曰:“达观其所
举,君荐七人,皆北面张邦昌,今嗫嚅附会,堕敌计,他日必背君亲矣。”
焘既力诋拜诏之议,秦桧患之,焘亦自知得罪,托疾在告。桧使楼炤谕之曰:
“北扉阙人,欲以公为直院。”焘大骇曰:“果有此言,愈不敢出矣。”桧不能夺,
乃止。
和议成,范如圭请遣使朝八陵,遂命判大宗正士亻褭与焘偕行,且命修奉,令
荆湖帅臣岳飞济其役。焘与士亻褭道武昌,出蔡、颍,河南百姓欢迎夹道,以喜以
泣曰:“久隔王化,不图今日复为宋民。”九年五月,至永安诸陵,朝谒如礼。陵
前石涧水久涸,二使垂至忽涌溢,父老惊叹,以为中兴之兆。
焘等入柏城,披鉏荆棘,随所葺治,留二日而还,自郑州历汴、宋、宿、泗、
淮南以归。即奏疏曰:“金人之祸,上及山陵,虽殄灭之,未足以雪此耻、复此仇
也。陛下圣孝天至,岂胜痛愤,顾以梓宫、两宫之故,方且与和,未可遽言兵也。
祖宗在天之灵,震怒既久,岂容但已,异时恭行天罚,得无望于陛下乎?自古戡定
祸乱,非武不可,狼子野心不可保恃久矣;伏望修武备,俟衅隙起而应之,电扫风
驱,尽俘丑类以告诸陵。夫如是然后尽天子之孝,而为人子孙之责塞矣。”上问诸
陵寝如何?焘不对,唯言“万世不可忘此贼。”上黯然。
焘因请永固陵不用金玉,大略谓:“金玉珍宝,聚而藏之,固足以动人耳目,
又其为物,自当流布于世,理必发露,无足怪者。”上览疏,谓秦桧曰:“前世厚
葬之祸,如循一轨。朕断不用金玉,庶先帝神灵有万世之安。”焘又言:“顷刘豫
初废,人情汹汹,我斥候不明,坐失机会。今又闻敌于淮阳作筏、造绳索,不知安
用?诸将朝廷戒勿得遣间探,遂不复遣,我之动息,敌无不知,敌之情状,我则不
闻。又见黄河船尽拘北岸,悉为敌用,往来自若,无一人敢北渡者。愿饬边吏广耳
目,先事而防。”又言:“郦琼部伍皆西陲劲兵,今在河南,尚可收用。新疆租赋
已蠲,而使命络绎,推恩费用犹循兵兴时例,愿加裁损,非甚不得已勿遣使,以宽
民力。”又论:“陕西诸帅不相下,动辄喧争,请置一大帅统之,庶首尾相应,缓
急可恃。”焘所言皆切中时病,秦桧方主和,惟恐少忤敌意,悉置不问。
成都谋帅,上谕桧曰:“张焘可,第道远,恐其惮行。”桧以谕焘,焘曰:
“君命也,焉敢辞。”十月,以宝文阁学士知成都府兼本路安抚使,付以便宜,虽
安抚一路,而四川赋敛无艺者,悉得蠲减。陛辞,奏曰:“蜀民困矣,官吏从而诛
剥之,去朝廷远,无所赴愬。俟臣至所部,首宣德意,但一路咸沾惠泽。”上曰:
“岂惟一路,四川恤民事悉委卿。”焘因言官吏害民者,请先罢后劾,上许之。又
言:“军兴十余年,日不暇给。今和议甫定,愿汲汲以政刑为先务。”上曰:“当
书之座右。”十年三月,至成都。
在蜀四年,戢贪吏,薄租赋;抚雅州蕃部,西边不惊;岁旱则发粟,民得不饥;
暇则修学校,与诸生讲论。会有诏令宣抚司纳契丹降人,焘为宣抚使胡世将言:
“蜀地狭不能容,前朝常胜军可为戒。”世将奏寝其事。
焘乞祠,以李璆代之。焘自蜀归,卧家凡十有三年。二十五年冬,桧死,旧人
在者皆起,焘除知建康府兼行宫留守。金陵积岁负内库钱帛钜万,悉为奏免。池有
义子与父争讼,守昏谬,系父,连年不决,焘移大理,斥其守。居二年,进端明殿
学士。二十九年,提举万寿观兼侍读,以衰疾力辞,不许。除吏部尚书。
初,上知普安郡王贤,欲建为嗣,显仁皇后意未欲,迟回久之。显仁崩,上问
焘方今大计,焘曰:“储贰者,国之本也,天下大计,无逾于此。”上曰:“朕怀
此久矣,卿言契朕心,开春当议典礼。”又劝上省赐予,罢土木,减冗吏,止北货。
上嘉奖之。
金使施宜生来,焘奉诏馆客。宜生本闽人,素闻焘名,一见顾副使曰:“是南
朝不拜诏者。”焘以“首丘桑梓”动之,宜生于是漏敌情,焘密奏早为备。
先是,御前置甲库,凡乘舆所需图画什物,有司不能供者悉聚焉。日费不赀。
禁中既有内酒库,酿殊胜,酤卖其余,颇侵大农。焘因对,言甲库萃工巧以荡上心,
酒库酤良酝以夺官课。且乞罢减教坊乐工人数。上曰:“卿言可谓责难于君。”明
日悉诏罢之。
屡以衰疾乞骸。三十年,以资政殿学士致仕,寻迁太中大夫,给真奉。三十一
年八月,落致仕,复知建康府。时金人窥江,建业民惊徙过半,闻焘至,人情稍安。
寻诏沿江帅臣条上恢复事宜,焘首陈十事,大率欲预备不虞,持重养威,观衅而动,
期于必胜。
孝宗受禅,除同知枢密院,遣子埏入辞。诏肩舆至宫,给扶上殿,首问为治之
要,言内治乃可外攘。又乞命百执条弊事,诏从之,令侍从、台谏集都堂给札以闻。
隆兴元年,迁参知政事,以老病不拜,台谏交章留之,除资政殿大学士、提举万寿
观兼侍读。谒告将理,许之。及家,固求致仕。后二年卒,年七十五,谥忠定。
焘外和内刚,帅蜀有惠政,民祠之不忘。始论和议,归之于天,士论歉然。洎
缴驳施廷臣之奏,朝野复一辞归重焉。
黄中,字通老,邵武人。幼受书,一再辄成诵。初以族祖荫补官。绍兴五年廷
试,言孝弟动上心,擢进士第二人,授保宁军节度推官。二十余年,秦桧死,乃召
为校书郎,历迁普安、恩平府教授。中在王府时,龙大渊已亲幸,中未尝与之狎,
见则揖而退,后他教授多蒙其力,中独不徙官。
迁司封员外郎兼国子司业。芝草生武成庙,官吏请以闻,中不答,官吏阴画图
以献。宰相谓祭酒周绾与中曰:“治世之瑞,抑而不奏,何耶?”绾未对,中曰:
“治世何用此为?”绾退,谓人曰:“黄司业之言精切简当,惜不为谏官。”
充贺金生辰使,还,为秘书少监,寻除起居郎,累迁权礼部侍郎。中使金回,
言其治汴宫,必徙居见迫,宜早为计。上矍然。宰相顾谓中曰:“沈介归,殊不闻
此,何耶?”居数日,中白宰相,请以妄言待罪。汤思退怒,语侵中。已乃除介吏
部侍郎,徙中以补其处。中犹以备边为言,又不听,遂请补外,上不许,曰:“黄
中恬退有守。”除左史,且锡鞍马。
金使贺天申节,遽以钦宗讣闻,朝论俟使去发丧,中驰白宰相:“此国家大事,
臣子至痛,一有失礼,谓天下后世何!”竟得如礼。中自使还,每进;见辄言边事,
又独陈御备方略,高宗称善。不数月,金亮已拥众渡淮。中因入谢,论淮西将士不
用命,请择大臣督师。既而以殿帅杨存中为御营使,中率同列力论不可遣。敌既临
江,朝臣争遣家逃匿,中独晏然。比敌退,唯中与陈康伯家属在城中,众惭服。
天申节上寿,议者以钦宗服除当举乐。中言:“《春秋》君弑贼不讨,虽葬不
书,以明臣子之罪,况钦宗实未葬而可遽作乐乎?”事竟寝。兼给事中。内侍迁官
不应法,谏官刘度坐论近习龙大渊忤旨补郡,已复罢之,中皆不书读。群小相与媒
蘖,中罢去。尹穑希意诋中为张浚党。
乾道改元,中年适七十,即告老,以集英殿修撰致仕,进敷文阁待制。居六年,
上御讲筵,顾侍臣曰:“黄中老儒,今居何许?年几许?筋力或未衰耶?”召引对
内殿,问劳甚渥,以为兵部尚书兼侍读。
中前在礼部,尝谏止作乐事,中去,卒用之。至是又将锡宴,遂奏申前说。诏
遣范成大使金以山陵为请。中言:“陛下圣孝及此,天下幸甚,然钦庙梓宫置不问,
有所未尽。”上善其言,不能用。
未满岁,有归志,乃陈十要道:以为用人而不自用;以公议进退人才;察邪正;
广言路;核事实;节用度;择监司;惩贪吏;陈方略;考兵籍。上亟称善。中力求
去,除显谟阁、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赐犀带、香茗。
除龙图阁学士,致仕。凡邑里后生上谒,必训以孝弟忠信。朱熹裁书以见,有
曰:“今日之来,将再拜堂下,惟公坐而受之,俾进于门弟子之列,则某之志也。”
其为人敬慕如此。其后,上手书遣使访朝政阙失,进职端明殿学士。属疾,手草遗
表,犹以山陵、钦宗梓宫为言,深以人主之职不可假之左右为戒。淳熙七年八月庚
寅卒,年八十有五。九月,诏赠正议大夫。中有奏议十卷。谥简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