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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和生诗集

王朝百科·作者佚名  2010-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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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和生诗集》基本信息林和生诗集

林和生诗集

作者:林和生出版信息书籍作者:林和生

出 版 社:作家出版社

图书类别:文学

图书标签:诗集作家作家出版社 出版社: 林和生

出版时间:1988-05作品评价人生的痛苦和诗意易晓环

(一)

林和生是我的朋友。在认识他之前,我读过他的译作《反抗死亡》,其译风除准确流畅之外,还表现出学术译著中殊为罕见的激情。显而易见,那是译者自身气质难以约束的表露,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后来,由于我们共同的朋友李瑾的推荐,我读到他一些诗作,惊讶地从中发现了《岸》这样动人的篇章。去年的一个冬夜,有人敲门,林带着厚厚的诗稿,和李瑾一道来访,我们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恰如古人所谓"倾盖如故"。自此,他这个人的性格和生活,与他呕心沥血的诗篇一道,逐渐展示出复杂而又矛盾的真实性,每每令我感慨系之。

然而,当我试图超越最初的感受,更为完整地看待林时(他个人的品格,他的生活与写作的价值),却有几分不安。在世风和时运之外,人生和诗歌本身每每令我产生双重的困惑:就其复杂、变幻和深广而言,我们的理性恐怕永难企及某些不可言传的奥秘;而语言,在带来自由的同时,制造出众多理解的误区和意义的陷阱。这一切足以令人在动笔之前踌躇再三,尤其倾向于将理论和断言视为畏途。

保持这样一份谦恭和警醒不会没有益处;唯有如此,我们才有可能在"必须言说"(林和生语)的时候摒弃虚妄专断,免于在语言的"暴政"下窒息;也才有可能对生命和艺术的血肉之躯有所触及,有所发现,乃至有所领悟--要是我们有此天份和幸运的话。应该说,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我找到了与诗人对话的起点。

(二)

我不知道有没有评价一位诗人的所谓"不二法门"。然而我知道,不应该只注意经过筛选的"精品",而应该尽可能对其全部不同时期的作品加以整体的关注;同时,也不应该忽略诗人的气质、性格和人生经历,以及它们与创作的关系。

我对诗人林和生的讨论正是由此开始。

作为生活中的普通人,林并不例外地经历了人生的种种遭际和变故。也许,比而言,生活带给他的磨难甚于常人;然而,在时代的纷繁和生命固有的无常面前,没有必要过分强调个人的不幸。不幸之外总有更大的不幸。事实上,不幸事件具体的内容和强度,常常与个体对不幸的体认、反应相关,而且相形之下,后一方面往往更加深刻地影响着个体的命运。因此,生活中看似偶然的力量与个体性格之间,究竟哪一方面更多地参与了不幸与痛苦的形成,实在不易明辨。在林的个人经历中,有一些事情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时代的忧患、父母的挫折、儿童期父母之爱的剥夺和缺憾、脊灰炎后遗症、自身婚姻家庭的破裂、事业前程的意外失落等等,这些相继而至的事件,足以给人带来沉重的打击和痛苦,却不足以造就一个真正的诗人。凭林的体力和智力,以相对正常的方式承受和消解这一切,并非难事。要是他愿意像别人那样注重自我保护、自我营造,他完全可以掌握一套游刃有余的处世韬晦和生存技巧,甚至成为世俗生活大潮的弄潮儿--见风使舵,避害趋利,活得潇洒自在。

然而问题就在于,上述假设并不成立。因为,那与林和生的个性相去太远。世故、圆滑、精明、自欺……,这些常态人格中必要的成分,似乎与他天生无缘。面对生活的现实,他基本上没有去构筑有效的保护层,也无法容忍外界尘屑的粘着和堆积,更不用说追名逐利,而是命中注定似的,以袒露的身心去经受一切不幸和磨难。

其实,林具有多方面的才能。无论在学术研究、文学创作领域,还是在文化产业的具体操作方面(如电视剧编创、CI策划等),他的学养和技能都相当引人注目。然而,在背景相似的人群中,甚至与许多才智逊色于他的人相比,林的实际境况却令人不由产生痛心疾首之感。自九十年代以来,他的外在生活--按他自嘲的说法--简直是"溃不成军,一泻千里"。一方面,如果对比早先具有的学术前程,他几乎陷入了一切从头再来的孤境;另一方面,如果对比常人,他已是孑然一身,家徒四壁(除了那台老旧的电脑和大量书籍)。与此同时,他内心的真诚却一如既往,甚至更为固执。由此造成的可怕情势,一度颇令林自己和朋友们担忧。

这是孤独者的命运。它一方面将林置于持续不断的忧患之中,另一方面使他的感觉具有了异乎寻常的纯度和强度,后者正是林成为他之所是的那样一种诗人的先决条件。不知我能否这样说,林为了真诚而牺牲了自己的生活,他得到的补偿是成为一个诗人。虽然这并非他所期求的补偿,但毕竟带来了欢乐与慰藉,因而可能也是一种最好的补偿。

作为一个诗人,林独特的性格得到了非常直接而彻底的表现。虽然早在中学时代就已经写下一些诗篇,但他并非天才型的诗人,至少不是兰波或者霍夫曼斯塔尔那种类型的天才。林对诗的理解和热爱首先基于对个人命运的真切感受和自发的言说冲动,语言的技巧则属于相对次要的问题(这并不是说他不注重形式)。

从早年较为单纯的小诗,到其后以散文诗为主的创作,再到八十年代中期之后的自由体诗篇……,如果将林的诗作按照时间顺序细读,便会发现一条清晰的脉络。诗的内容和形式--虽然始终保持着个性的特质--经历了耐人寻味的持续演变,其内在的指向和逻辑仿佛人生的成长过程:在经历了不同阶段的自我纠缠、自我锤炼之后,逐步获得了更加广阔的视野、更加丰厚的经验、更为庄重的形式;其间每一次在所难免的挫折、迂回和失误似乎都为下一次超越打下了伏笔。在这一过程中,林作为诗人的独特个性十分生动地呈现出来:努力超越生活的不幸和痛苦,真诚而执着地运用语言,既不矫情做作,也不逃避退缩。这种对内心感受和个体意识的忠实表达,包含着特有的生命之力和美,在当代汉语诗歌中自有其弥足珍贵的品格和价值。

(三)

在林最早的诗篇中(如《归宿》等写于七十年代的那些质朴的小诗),就已明确出现了"对远方的眺望和追寻"这一重要主题,其发展和流变一直延续到他的近期创作,而在《岸》一诗中抵达了某种自我实现的极致,并继续以不同的强度表现在《莫扎特之魂》、《湖上》、《云南故事》、《激流中的旗》等较为晚近的篇章中。

在这一主题统摄下,有关的诗篇中时常呈现出清冽、旷远、幽冥抑或浑然、浩大的意境,无论是山川荒野、村舍农居、街道楼群……,所有出现在诗中的景物,几乎都被笼罩在可感可触的、饱含水雾的空气中,突破有些压抑的空旷感向着远方延伸;随着这种空间的延伸,我们时常可以发现一道或隐或显的眺望的目光,这目光既蕴含悲伤,又不失其固有的温暖和执着。与此相应,一些特定的词汇、词组也高频度地出现:暮色、朦胧、杳渺、遥望、飘悬空中的目光、大地无垠又渺小、无人知晓的泪眼的音律……等等,直到这样的诗句:蓝天也没有见过的/大地,慧眼一样/美丽而黯然/悲哀地凝望(《绝唱与它温柔的和弦》)。

相形之下,诸如民族、历史、自然、生活、爱情这类传统的主题,以及时间、空间、梦幻、死亡这类现代主题,似乎都并未引起诗人特别持续又特别系统的关注。虽然就诗人的全部创作而论,"眺望和追寻"并非全面的概括,但的确最能传达其基本而独特的寓意。它既不同于爱情这类确定的概念,也不是激情驱使下的浪漫姿态,而几乎是诗人心目中别无选择的方式。他深切体会到超乎常人的痛苦:历史的遗憾、强烈的忧患意识、生活的残缺破碎(童年时代父母之爱的剥夺和缺憾也许是关键的一环)和灵肉的孤独(他的真诚与执着的必然后果),于是将眺望的目光一次次投向未知的远方。他的热情和同情守护着他的心灵,使追寻的历程不至于沦为对命运的逃避,相反具有感人至深的超越意味。

在我看来,林正是自觉或不自觉地选择了"眺望和追寻"的主题,去把握民族、历史、自然、生命、爱情、存在、时间……等等主题。换言之,林并没有回避这些任何一个真正的诗人都无可回避的主题,相反,他是用自己的生命和血肉、而非单纯愉悦的审美境界对它们深表关注。我并不想说,与别的诗人相比,他的视野更为广阔;而是想说,他的视野不比其他诗人狭窄,只是,他对世界的关注渗透了他特有的人格力量和审美取向。

他选择了他自己特有的方式,以生命和血肉去"眺望和追寻",向着历史中的人那惨淡的存在与生存投注了他自己最深最远的目光。大概这不仅是因为"只有在人之目光最深最远的注视和投射中,只有在两种极限的极距中,人才显出其自身所是和应是的差别"(斯蒂芬语),而且还因为林清醒地意识到诗歌本身的意义:孤独地面对言说与沉默之间永恒的距离。

只有理解了上述的关键,才有可能理解林和生"用生命和血泪写成"(李瑾语)的诗篇。或许我们能说,任何特定的主题都不足以引导诗人抵达存在的彼岸,但是,诗人可以通过对距离的发现和确认去努力领悟彼岸的神秘。也许正是这一意义使得林对眺望的主题如此着迷。难以预料这一主题是否会有更新的发展,但林不应停止他的追求。

(四)

我们也不应该就此止步。在这眺望的目光后面,必然隐藏着一个复杂的心灵世界。我发现,探求人与物的关系,是萦绕在诗人内心最强烈、也最艰难的意识活动,或许可称为他的心灵主题。

在这里,"物"既是一切独立于人之意识而存在的物质实体,又是制约着人的外部世界的运动、结构和关系。

显然,面对这样的物,每个现实中的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看法和反应,其中包含了本能的、习得的、文化的等诸多方面的因素。在常人那里,这些因素往往难以避免不同程度的片面、自相矛盾和自欺。而在林那里,人与物的关系却成为里尔克式的生命难题,成为他诗歌的重心,从而也是我们深入理解诗人的底蕴所在。

当一个人摆脱了抽象观念和群体心理,他也就成为全然孤独的个体,从而进入人与物的对峙。这种对峙正是林和生的基本生命立场。这一立场不仅反映在他的生活和学术生涯中,也决定着他的诗歌创作。对峙,实际上是一种保持强烈张力的并存状态,是一种从存在的广阔和深邃中凸显的平等状态,它建立在对人性和物性的清醒认识之上:一方面,孤独的人(克尔凯郭尔称之为"真正的人")深陷于存在的悖论中,既是孤弱的被造物,又秉有创造和超越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物的世界不容置疑,既是生存的前提又是行动的束缚。

只有真诚而智慧的人,才有可能达到上述认识;在此基础上,复又只有具备极大勇气和宽广胸怀的人,才能承受上述认识,并从人与物之间纠结缠绕的关系中发现真正的平等,从而实现相应的爱与尊严--就生命与诗的关系而论,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在有规定性的自由中找到一条创造性的出路。

这的确是一条艰难的路。然而,林却似乎命中注定要在这条路上执着地走下去--行之越远,路就越是他的本性。诗一路伴随着他,从中可以感受到探求的矛盾、痛苦乃至悲怆,却从未听见他真正抱怨过什么,更不用说诅咒与仇恨了。这势必在他与人群之间造成强烈的反差,同时也将一种值得赞赏的气质赋予他的诗篇--没有丝毫的刻意掩饰,一切都源于他真诚、善良和孤独的本性;对存在之痛苦和荒谬,他的诗显示出高度的隐忍,在坦然接受自身境遇的同时,以朴素和冷峻之爱关注着世界。恰如他自己那些安祥得令人伤痛的诗句所表露:"微微翘视的美目中没有微词/询望着非人世间的风来的方向"(《最后的纪念》)。常常,他的诗作中会出现一种"无人"感。主体的身份朦胧难辨,有时甚至就没有主体。这种无人感与狄金生面对喧哗的人群所说"我是无人"并不相同。毋宁说,它表达了林在面对存在本身时一种自然而然、同时又颇具神秘的沉迷和虔诚。同时,这种无人感也显示了林对纯粹和孤独境界的神往。与此相关,当林一再说"我只能承受我自己"时,那绝非个人主义的告白,而是表达了他一贯的诚实和勇气。因为,在一个如此这般的世界上,在人与物的复杂关系中保持真诚和清醒,要比投身于安全的现实之网艰难得多。

或许,借助以上讨论我们得以更深地理解了林"追寻与眺望"的含义:那目光既是距离,又是纽带,是对人与物之差别及共存关系的深切体认。我们也更深地理解了他的创作中引人注目的叙事性。在我看来,这种叙事性的产生是因为:努力追寻的人必须在无法回避的现实和心理背景下,独立面对真实的境况,去拥有相关的场所和经历(哪怕是幻想的经历)。

在《暮色中》一诗中,上述叙事性得以鲜明地呈现。在这样的诗篇中,人物的活动、强烈的个性表现以及外部世界的变化过程融汇交错,并行发展;诗思冲出了封闭的内省,在现实的河床中激荡向前,生动而充满力量感。在《老宅和夜晚神秘的预兆》、《草原与人》、《流浪的故事》、《风雪巴黎》、《夜途》、《谋杀时分》等诗篇中,这种叙事性也强烈地表现出来。林总是对平凡和伟大的人、事表现出平等的理解和尊重,在他的全部诗篇中,我们不难看出一种可贵的双重品格:既避免了膨胀的自恋,又排除了"非人化"的物性。在传统与现实的冷峻背景下,这种品格无疑是诗人经受痛苦的内在根源,但也成为他孤独人格的坚强支撑。进入林的诗歌,就必然与这样的精神品格相遇,感受到其独特的氛围和力量。

另一方面,如果相信卡夫卡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精神只有不再作为支撑物的时候,它才会自由。"),那么我们还应该抱有某种期待。从对人-物关系的深刻理解出发,一个更加广袤深邃的空间似将展开;与诗人多年执著追求的境界--有时显得过于痛苦、过于单纯--相比,那个空间似乎需要更大的开放性,更为复杂的多义性。响应它的召唤,就意味着接受精神与诗艺的双重挑战。

(五)

对于一位诗人,语言永远是令他既着迷又困惑的精灵。如果说语言是上帝对人类的拯救,那么诗就是对语言的拯救。真正的诗人无不以独创的精神和严谨的态度磨砺自己的语言,力图发现语言的生命。这是一个与诗人的世界观和风格流派无关的问题。

从一开始,林就是一个朴素和自发的诗人。在自身感受和经验的特殊表达,与纯粹语言形式的追求之间,他倾向注重前者。然而,林也自始至终敏感地意识到语言这一无可回避的挑战。他的创作处处显示出感人的努力,试图将无边无际的内心感受与语言的纯正和节制相调和。

的确,作为一个"敏感得近乎神经质"的人,林的努力并不总是成功。强烈的主观性和表达的冲动有时压倒了对诗思的精心锤炼、对简洁蕴藉之文本的追求。然而,总体观之,林的语言具有非常鲜明的个人风格。

林一直坚持使用较为纯正、文雅的现代汉语进行写作。即使在他最痛苦悲伤的诗行里,也绝难发现失态的音符。这种语言上的"洁癖",既是内心世界的自然对应,也反映他对诗歌品格的自觉意识:无论在凡俗的生活和个人的内心中并存着怎样可怕的混乱和痛苦的矛盾,诗人都必须有勇气使理智镇静下来,使情感得到净化,就像荒野之上"潇潇之雨洗净了声音,洗净了悄然升起的梦"(诗集第28页)。

由此林不动声色却又坚信不疑地通过诗表达了充分的道德感,同时使自己站在了回避道德问题的诗人的对立面。

另一方面,林的大部分诗都无固定尾韵,分段自由,其整体节奏和音韵效果很少依赖语言形式(排列)上的美感,而主要来自内心情感及其相应语言载体的跌宕起伏。与其他主观感受性强烈的诗人相比,林较少在诗中使用第一人称(无论单数或复数),这也许表明他作为"诗意的眺望者"试图将自身感受直接投射到为他所关注的人、事之上,从而形成一种客观化的审美效果。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也许表明了在物-我对峙关系中对自我的克制。可是与此相悖的是,他又从不像某些刻意追求客观性和距离感的诗人那样害有"形容词禁忌症"。相反,在林的诗中,五光十色的形容词俯拾皆是。尤其那些描摹距离的远近、声音的强弱、光线的明暗、心理的动静等现象的形容词,它们出现得十分频密,赋予诗篇浓郁的主观色彩,同时也揭示出诗人心灵深处难以抑止的幻想和浪漫气质。--关于这一点,林本人未必意识到,但却毋需否认。对诗人来说,纯粹的冷静、客观大概很难思议,而某种类型的浪漫气质倒是更为普遍,并且常常是一种必需。

最后,我们还发现,在诗人的词汇表中,某些特殊的用词比重很大,地位很优先,如"天光"、"暮色"、"灰蒙蒙"、"凝定"、"摇曳"、"飘忽"、"喑然"、"幽冥"、"静默"、"森然"、"悲哀"等等。这是词汇的贫乏和简单的重复,还是诗人有意谓的选择?在我看来当然是后者。这些基本词汇不仅是个人的偏好,更是传达其主题和意境的重要部分,正如画家偏爱的色彩和笔触一样有助于风格的形成。在不同的语境下,一些基本的词语被反复检验、锤炼,在不断演绎的过程中显现出微妙而丰富的语义丰富性,并有效地在不同的诗篇之间建立起联系、对比、呼应等等。在这里,词语是生动鲜活的元素而非生硬拼贴的花样。

除此之外,诗人林和生还秉有一种非常特殊的"个人才能":当他认为现有的词汇不足以表达微妙的感受时,就自己创造词汇。在他的诗中,与上述那些为他所偏好的词汇相伴,他自我创造的词汇也格外引人注目:"缓驰"、"悄默"、"薄暗"、"虚蓝"、"飘徊"、"霎动"、"询望"、"警饬"……。值得指出的是,在这些词汇本来的语境中,即在它们因为需要而被创造出来的那些诗篇中,这些"林氐词汇"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显晦涩,有时还意外地贴切。诗人对简炼准确的词语的渴求、对语言本身的敏感和激情,由此可见一斑(也许"林氏词汇"中某些成功的创造终会对我们的文学语言有所贡献)。

尽管如此,以较为严格的眼光来看(在这里我不想使用"标准"一词,因为现代汉语诗歌的所谓"标准",无论就美学或语言学而言都甚为模糊),林的诗确有值得挑剔之处。在语言的简洁、自然,文本的整体均衡及美感方面,他的创作显得时有不足。同时,在抒情与叙事之间,在强烈的个人体验与诗意的开放、转换之间,诗人还需要在探索的艰难过程中等待谐和。然而,我无心使批评的眼光变得过于苛刻。我相信他属于那样一种诗人:他们自始至终的真诚和热情永远使人感到亲切自然,而他们对待写作的严肃和执着(当然还包括才智)总是让人有信心对他们抱有期待:期待他们写出更成熟、更完整的作品。

(六)

博尔赫斯在论及爱德华·菲茨杰拉德时写道:"他认为凡是灵魂里包含一点音乐的人,如果吉星高照,在生命的自然过程中都有十来次写诗的机会,但他不打算滥用这小小的特权。"林在我那里看到这段不无幽默的妙语时会心一笑。他自己的诗篇大部分来自不连贯的时期,产生于生活中看似偶然的契机。他绝大多数时候没有灵感和诗情,但在生命的痛楚和寂寞中,诗总是不期而至。当今诗坛颇有些多产诗人,他们似乎拥有优良的作诗日程表或流水线;另有些前卫诗人,他们擅长标新立异,勇往直前(遑论令人瞠目结舌的"自动写作派"了)。相比之下,林更像一个老派的苦吟诗人,信奉"一切皆因时至而生","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期待豁然贯通的全新时刻"(里尔克语)。诗于他,乃是情感和经验的痛苦结晶,是不堪回首的生命之梦境,而不是煊示语言机巧和游戏心态的文字产品。

林曾经说,在他自己看来,哪怕写上十部学术著作,也抵不上写出一首真正的好诗。这句话虽然多少有些偏激,却正好用来作为他心目中诗歌地位的注脚(其实,林的文章和著作具有另一种值得重视的才华)。然而,林对自己的诗作却不事张扬,也很少设法拿去发表。他似乎更愿意将诗视为孤独者的一种生存状态,将诗作视为个人的珍品和慰藉。对于它们是否能变成铅字,他似乎并不十分在意(这在老黑格尔看来简直是太要命了!)。正因为如此,迄今为止,他在诗坛上默默无闻,是个地地道道的无名诗人。这里面或许有一点机遇或自尊心之类的东西在起作用,但最主要的因素还在于他对诗歌一以贯之的基本态度。诗本身的魅力("语言慷慨的馈赠")已使他得到极大的慰藉、鼓舞和满足,公开的发表则是完全不相干的其他事务。多年以来,这种彻底忠实于自我的创作活动一直延续着,并可贵地保持了充足的活力。也许,这恰恰是林的诗能够绝少媚俗、不为诗坛流弊所伤的重要原因之一。(但这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他从同辈诗人们的有益探索中得到启发和激励?)

对于艺术和诗的传统,林抱有既热情又不失理智的关注和信念。由于显而易见的契合,他对人类精神史上某些孤独而卓异的人格怀有特别的尊重,包括鲁迅、凡·高、狄金生、华莱士·斯蒂文斯等。尤其是斯蒂文斯这位"诗人的诗人",他的作品对林产生过直接的影响。对于林这样一位"自发型"诗人,这种影响既是隐含的、又非常重要。在《历史和命运》、《老宅和夜晚神秘的预兆》、《最后的纪念》和《流浪的故事》几首诗中能明显看出斯蒂文斯的影子。《历史和命运》中有与斯蒂文斯的历史形而上学对话;《老宅和夜晚神秘的预兆》,按诗人自的说法,产生于他对斯蒂文斯的神秘直觉;这首诗以及《最后的纪念》和《流浪的故事》两首长诗中,都有类似斯蒂文斯巨大的黑夜、流注的烛光、或者两者之间张力的意象。这种张力的意象也出现在林为他的诗选所作的题记中:"……诗就在这种张力中呈现,恰如蜡烛在巨大的黑夜里燃烧。"正是在这一黑夜与烛光之张力的意象中,我们发现了本文第四节所讨论过的人与物的对峙。大概正是这一对峙引起了林对斯蒂文斯的格外关注。事实上,正是斯蒂文斯,他在自己的名诗《坛子的轶事》中对这种对峙作出了大师般的表述。据林称,他把这一境界视为人生与艺术的极致。

在领受前人启发和教益的同时,林从未放弃自己的个性去作刻意摹仿(有些诗人总是忘记:卓越的诗歌不可能被摹仿)。他既像克尔凯郭尔一样,对自身处境之"绝对单数性质"具有高度的自觉,又对各种各样的文化神话、体系和教条怀有保留、距离、怀疑甚至反感。这使他在面对传统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的确,一个好诗人应该既在传统之中,又在传统之外。当一些激进而浮躁的诗人(以及诗歌评论家)忙于为自己制造一片又一片文学废墟和文化沙漠之时,林一如既往陶醉于诗歌的丰富遗产:从《诗经》到唐诗宋词到莎士比亚到斯蒂文斯……。当然,在他的诗中,我们还可以发现他童年和青年时代大渡河的波光和涛声,川西南丘陵-平原地带的风土人物,故乡天边峨眉的倩影,以及遥远俄罗斯的雪原(俄罗斯的影响就像鲁迅的影响一样,既是其本身的魅力所致,也为他所成长的时代所强化)……。凡此种种,在诗的广阔背景里,包含了现实与传统、感受与想象、生活与梦幻等等复杂难言的成分,但我们所听到的始终是诗人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言说。

(七)

就在我谈论朋友林和生及其诗歌的同时,生活一如既往地滚滚向前。现代社会在趋向多元化的同时,也面临着单向度的危险。我们的时代既产生了叹为观止的繁荣和交流,也制造出空前未有的战争、冲突、疾病、生态危机以及其他文明的垃圾。并非巧合的是,这里也存在一系列"对峙":精神自由与权力结构的对峙;典雅庄重的艺术传统与实用媚俗的大众文化的对峙;孤独、敏感的个人独创性与大规模、标准化的技术力量的对峙……可是,这些"对峙"却似乎无法保持其"必要的张力"。大众和技术的胜利似乎已属必然。诗歌,人类最古老最辉煌的语言创造形式,明显陷入了巨大的危机,"曲高和寡"已不足以形容其幽微的处境;真正的诗人已一步步退向大、小文化系统的边缘地带。但是,只要阳光和空气存在,诗就不会走向"最后的黑暗的玫瑰墓园"。诗服从于自然的神秘召唤,植根于至真至纯的人性深处,必将与人类共存。这是一个信念。一位美国诗人曾对这一信念作出了美国式的幽默表述:"谁都不必强迫自己吸取不需要的经验。人们不需要诗歌?那就由他们去吧。至于我,我倒满喜欢看电影。"

在谈论林和生诗歌的末了却引出了这样一番议论,其本意并非是想借机表白一己之见。其实,这也正是本文的题中之义。正是在林身上,我看见了一个极其真诚执着、对诗怀有无条件热爱和信心的人,他经受着生活的磨难,承受着内心冲突的痛苦,同时坦然地将常人不愿承受的一切接受为自身命运。虽然,他的这一选择出于无可言说的信念,然而,诗人和诗的双重品格却从中砥砺而出,并非偶然地达成了最大可能的一致。他的经验在不断增长,视野在不断开阔,关怀在不断加深,精神在不断超越;他的诗永远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对于一个当代诗人,这些品格具有真正重要的意义。我们时代感人至深的不朽诗篇,只能由这样的诗人来成就。我固执地相信:无论现在或将来,无论身处中心或边缘,无论有名或无名,也无论其声音是激越还是幽微,真正的诗总是在述说,总是在这世界之中,并且--"总会有人倾听"(林和生:《岸》)。

一九九六年五月

一九九六年八月

成都白果林图书目录序

自序

1971-1988

归宿

年华

暮色升起时南方土地上的奏鸣

山地之暮

只够照亮钝圆山头的月光?

大江之情

黄泥的原野

南方:砖墙圈接着瓦屋的乡村大院?

友情都市

奇幻的天空下

冥界

北方的童话

太阳、大山和人

当南方绿野上第一阵潇潇之雨/洗净了声音,洗净了悄然升起的梦……

寒天亡语

汤夏的古意

挽歌

1988-1991.11

岁月的童话

永恒的家园

家·国·梦

大渡河情

残破的光阴

印度之行

符号

河上

黎明前

北中国

亘古暗梦

暴风雨和黑夜的祭礼

中关村印象

身份

伤逝

春寒

出发

世仇与乡情

绝望黄昏

希望

死岛哀魂

生命之舞

蛛网之梦

青铜像下

苦恋

马鲅鱼的心脏

太阳下山去了

岛影

1991.11-1995.3

长城谣

黎明时分告别陌生的国

圣诞夜

跋涉者

山谷里

大河上

历史和命运

纪念

苍茫时分

朱莉亚的祭礼

老宅和夜晚神秘的预兆

绝唱和它温柔的和弦

歌声和家园

流浪的故事

最后的纪念

小传

草原与人

革命与人

暮色中

河上之城

鸟的箴言

大陆与命运

末了

形彩

告别

远方

都市之晨

天籁

父亲

星光和寓言

剑门古道

墙角的火

意义

古典花园

戈雅

李贺之恋

风雪巴黎

夜途

蘑菇

谋杀时分

1995.4-1996.6

莫扎特之魂

哎,小窗的……

刀锋

湖上

孩子与大山

承受与断言

云南故事

水银灯下

最后的儿子

谜语

怀念狄金生

告别与智慧

他与它

寓言

激流中的旗

1996.7-1997.7

尘埃与旗

神秘花园与悲痛的故乡

漫步布拉格

哲人

他的月亮

无名的悼念

友人

无题

回想

篱笆上的歌声

海难与寓言

人生的痛苦和诗意作者简介林和生,当代著名学者、教授、诗人、作家、翻译家、文学家、美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祖籍山东省鄄城,1954年6月27日生于乐山,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所“科技哲学”硕士学位,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精神分析、艺术创造心理学、科学哲学、美学、诗学、西方哲学史、西方思想史等领域。出版专著、译著等多部,在报刊发表大量文章,主持多个专栏。其中包括专著:《犹太人卡夫卡》、《孤独人格:克尔恺郭尔》、《凡高传》、《林和生诗集》、 《悲壮的还乡》、《文翁石室》、《梦境与魔镜》、《丧钟为谁而鸣》等;译著:《爱的艺术》、《论人的天性》、《分裂的自我》、《拒斥死亡》等。其著作曾多次获“全国图书金钥匙奖”和“《书屋》读书奖”。《林和生诗集》自序我认为诗所能达到的某种境界,可以作为人类精神的一道极致。如果说我不愿意把自己看作诗人,那主要是想表达对这极致的高度尊重,也是内心渴望写出好诗的自然流露。在我看来,真正的诗或诗人,很像树木或庄稼,总是默默地忍耐,静静地生长,虽然,默默地忍耐和静静地生长,并不一定长出真正的诗或诗人。

我先天缺乏诗人所必需的语言天赋,后天缺少诗人所必需的自觉意识。27年来,我写诗基本上是一个自发过程,几乎所有的诗都来自窘迫的生活和工作之际偶然的冲动;数量很小,积累颇慢;所用的语言,跟我这个人一样,常常显得笨拙、不谙世理。有时,一个朦胧的冲动或意象产生出来,我没有能力把它固定在成熟的语言中,便将其流放在乱七八糟的草稿纸上或头脑深处,直到它艰难地获得我所认为的成熟。例如《苍茫时分》一诗,最初的意象产生于1980年,最后成熟于1992年,其间,我也从26岁的青年变成38岁的中年人了。

1985年,《走向未来》杂志创刊,刘东和我负责分编文学部分,我将当时自己比较满意的几首散文诗编成一组《他们·他》,署上笔名送交刘东编审。在不知道我就是作者的情况下,刘东编发了那组诗。观涛作为主编后来知道了此事,便希望我将自己认可的诗尽量选出(他本来就比较喜欢我的诗),在《走向未来》逐期发表。

我至今不知道自己对还是错。即便在今天的眼光看来,《走向未来》仍是颇为大气的杂志,可我当时却由于说不清楚的偏执心理,未能接受观涛的建议。接下来的两年内,我曾两次将若干诗稿送交当时在《诗刊》的唐晓渡,晓渡则代为送审王家新先生处,结果都未被采用。晓渡认为,从我的诗中,他发现了"一种新的美学倾向",而且,我在生活和大自然面前的虔诚令他感动,但我的诗总的说来少了些灵性。借用今天一位朋友的话:我的诗属于"粘性"文体;另一位朋友则认为,我的诗给她一种"密不透风"的感觉。还有一位朋友虽觉得"难以进入",但声称发现了一种"偏僻之美"。这些话似乎印证了晓渡当年的判断。

回顾那段往事,既是一份交待和艺术上的自省,更想引出这样一个问题:假如十多年前就开始顺利发表诗作,那么我的诗歌写作会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十多年来,写诗成了我的私人事件,几乎完全与公开发表无关。

从父亲1988年辞世算起,数年之内,我经受了一系列人生与文化的"shock"。及至1991年离开北京来到成都这座陌生的城市后,也迟迟没能完全恢复过来。大约从1992年初夏开始,转折来临了,我经历了诗歌写作的丰收时期,写出了一些令我自己十分感动的诗。1996年年底,我为写作《麦田里的人:凡·高》一书赴京查找资料,在阔别十余年之后(其间连通信也中断了),又见到晓渡,并带给他一份诗稿。晓渡初读诗稿后谈到两点基本印象:第一,内心体验十分敏感、细腻;第二,语言看上去未经锤炼,其实是精雕细琢。晓渡的理解让我深感安慰。

我挚爱诗歌,对自己的诗则完全称得上自恋,甚至到了神经质的程度。每次翻阅诗稿,总要为其中一些诗感到惊讶。常常,想到它们可能在出版之前便无声无阒地泯灭,就会无可名状地心痛。有时外出需乘飞机,便会格外担心,担心那些诗稿的生命。当然,我最终总能保持内心的宁静。我相信:诗就像蜡烛一样,在巨大的黑夜里燃烧,自会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都要穿过坟墓面对永恒,诗也一样。这是基本的全圆和基本的欣喜。

现在,我的诗集正式出版,这是更大的全圆和更大的欣喜,我内心充满感激。

1998年5月林和生诗集(节选)归宿

就像条条河流都有归宿

我也告别了自己的渊源

静静地流泻和喋嗫着波声

我远远地奔向我的海洋

那边湛蓝广阔的地方

透过险峻的峭壁,闪烁着神秘的光亮

当万物沉寂的时候

就从天空里,传来深沉隐约的呼唤

迎着它,静静地流泻和喋嗫着波声

我远远地奔向我的海洋

于是河口的上空展开了黎明的晨曦

迷雾深处并无一丝声影

那么就朝向这乳色的空灵?

--静静地流泻和喋嗫着波声

我远远地奔向我的海洋

1971年·乐山白塔街

友情都市

(一)

一个人,几道菜,一碗饭

这就叫辛酸?

除非他瘦瘦的身子过宽的衬衫,弯腰坐在桌前?

夹起一箸菜

放进米饭,慢慢

咽下?

除非他瘦瘦的肩头

脊背朝着门

又微微倾斜?

车水马龙从街面走过

而身边的店堂

天花板下有一些人

却肯定不拥挤

甚至有点冷清?

一个人

一张桌子

饭店里有点冷清

他埋头用餐

肘靠住饭桌

默默地吃饭

(二)

他怔怔远望迟暮的夕照

(那一排明亮的白色楼房)

从纯净的高天俯望地面

风从脚下的高楼穿行

蔷薇色的天边一片宁静

夕阳把人生变得真小,能在

眼里闪烁,能用胸膛拥抱

曾以为失去了的还能倾听

从风中倾听巨大无言的声音

1985年5月·成都南一环路口

北方的童话

路曾是那么短

天也不这么晚

那夜也起风

风吹动我的衣衫

那夜你给我小河

给我小河的草坪

草坪长着柳树

柳树护着静谧

农舍在池塘的树丛憩息

暮色也这样悄悄升起

田野却没有人影

大风吹起尘土和雨滴

数不清的小蛙

从脚旁纷纷跳去

那夜我们看见鼬鼠

看见胖呆呆的蟾蜍

在北方这平庸的土地

那夜我多惊奇

也是在回家的路上

那夜没有月亮

那夜也起大风

榆树也哗哗在响

1985年6月27日·北京魏公村

太阳、大山和人

人眺望逆光耀眼的山顶

久久地眯缝着双眼

身后,万里晴明的晚天下

层层山脉与天空融合

渐渐化为数道幻影

仿佛划开崇高和虚无

人在大山里独自仰视

或俯瞰那些伟岸的身躯

大山汹涌喷吐绿色的浪花

(那些森林是怎样地怒放!)

阳光从山顶泻下

穿过浪花上淡淡的水雾

铺衍成悠长的缓旋

晚天是眺望的故乡

人在大山里独行

峰峦险峻处的阳光宛如

深切无闻的慨叹

又像是眩目的语词

群山大海一般涌向天际

在逆光中,人久久地

眯缝着双眼,全然

忘却了最后的时辰

人在眺望

人在大山里独行

人喑然谛听

咽下喉头的干涩

人也久久地停立

大山悠长地旋移

天地间转霎暮色苍茫

1986年8月26日·秦岭

1994年12月28日·成都百花村

他独自一人走在美丽无边的草原

负着沉甸甸的重荷

眼前只有明亮、虚幻的天光

脚下美丽的草原

那是他的路

他一刻不停向前走着

好像那天光里有一种神秘的呼唤

他知道连那呼唤也是虚空

他用背影不断填满

然而总只有一瞬

从身后很远很远又是很高很高的地方他知道

他的背影是不断减缩在明亮的天光中了

有时,从草原上那明亮耀眼的天光中

也终于会看到一阵尖锐的剌痛

那是一道罅隙

恰好在他绝望了的时候裂开

他赶紧透过那道罅隙说他的话

赶紧倒在美丽的草原

残露打湿衣裳

草尖剌疼皮肤的感觉

在草原的怀抱里他才感到心跳

感到无声的话和流动的血

残露太凉

草尖上浅浅的蓝雾太静

在那一瞬

他清清楚楚地解悟了一切

路呵--

此刻

就连那沉沉的重荷所述说的哀伤

也是甜蜜的安慰

他就那样赶紧透过时间说他的话

在草原的静谧里也闭上双眼

他听见自己的话语和血流是多么稀薄

却又多么固涩和艰难

阳光化开了

浅浅的蓝雾溶入明亮的天光

连云雀也没有

天空好蓝好静

在这永恒的缓旋的一瞬

他终于明白了这草原上的命运

草原路呵……

1986年秋-冬·乐山土桥街

寒天亡语

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似能隐隐看见海岸线的浪花缓缓织成

的边缘

大海……

……

在九万里以下是一块黑沉沉的土地

从这上面越过是难以言说地悲凉--

可怕的不是孤独

孤零零的飞越

是一种痛苦的甜蜜

哦怀乡病正是在大地以上九万里高处的黑暗中生出

眼泪是飞行的食粮

喂养着日渐消瘦的躯体

于是在这高处黑暗中的飞翔是越来越轻盈

凛冽的罡风从西北袭来

浇灌着寒夜之情和怀乡病的辛酸

既不可飞越又不能离去

那么往下飞翔

为什么总是缅怀日里的憎恨

生灵俱寂

幻梦升起

死神和睡眠报复了罪恶

也拥抱了无辜

连幸福的蝙蝠们也睡了

那么往下飞翔

寻觅九万年前后的静谧

当遥远的东方尚未升起

你早已慰藉了寒夜孤独的情怀

又飞向高天

翅膀灌满水和黄土的力量!

你为何默然无语

静而止的飞翔是死的执着抑或生的期冀?

那泪水是汪洋自怜的哀惋抑或忘却的浸浴?

你为何默然无语!

在大地之上九万里高空黑暗的罡风中

只有幽灵一般永恒的飞翔

1986年冬·乐山顺城街

汤夏的古意

汤夏的古意是一块生死大梦。蓼方披散的乱发

就在今晨突然撩动冷峻的睡眠

是那么久远的故事(是卯年?),人

曾在孤雁寒霜

生醒,总在经年的竹简

划出无人的大野、山梁、江流的奔泻和迂曲

大海却很少出现在人的梦中

大海在烽火连天的汤夏五月圆寂

留下对土地的依恋和疑惧,以梦的伟大

汤夏五月是夜昼相间的轮回

漫长的夜昼绵亘成生死大梦

连蓼方的神骏也走不完这永恒的罅隙

蝴蝶们就从那里面飞出,放逐大海

静静翻舞,在这五月的园中分外地

悲凉,也没有一种隐约细微的声音

从高天云端呼喊,从五千年园中

悄悄掩去枣树的梦(小粉红花依然

缩瑟?……)天空也从未眨过诡谲的眼睛

星夜,汤夏五月的星夜,永远是

生灵奔逃的时刻。向那晨曦中的雉堞

让曙色和晚霞晾干翅翼的露气

在那些青石路面

隐者的脚步如马蹄声敲打熟睡的木门

只有歌遥意远的东方永远退行着梦一般的亮云

狂啸者在那里疾走呤哦

长袖掩映痛苦的癫狂--

荒城远影,荒城

颓圮的远影,荒城

被晴明和芳翠侵染的远影

荒城远影又何以哀怀疾苦!寄意荒城

又是多么稀疏的情怀!只有蓼方

的神骏无声疾驰

今天寅晨,埃尘低起

被昏暗夜色掩住

逝者一块隐约背影

是汤夏五月弥留一刻的

第九千个梦

1987年4月22日·乐山顺城街

北中国

荆棘的天空,冻得通红的云

北中国旷野上,枝条

料峭,杳望

西去的黄昏

人走近的时候,荆棘般的

枝条碎裂了天空

萧瑟茅草恐惧暗夜的降临

拼命挤向天地退往的远路

没有恒绿针叶林的

北中国呵

被季节追赶着,踉跄在

晚云下的旷野

(土屋的残垣在一旁)

我就要去那天边了

荆棘的天空,转霎

幻成透青。北中国

被荆棘划破了的

天空

1990年元旦·北京西北郊亘古暗梦那金属色的黎明是怎样从深深的睡梦中艰难地开启了清明又沉晦的眼神

沉晦是金属色的黎明生

醒在另一个倾连而光泛的暗夜

海与岸未分的荒古是汪洋泥沼

巨鲸缓缓溅入,披动金属色黎明

也把岸线上镀亮的色泽陷成骇然的播漾和不及的悔恨

梦魇惊变时,只有来自前方天边的光亮了

而向着金属色黎明暗夜从脚下延伸却被深不可测的岸线溶没成泥沼的汪洋

悔恨溶没在无边的金属色沉晦的海

泥浆的海弥漫沸腾

巨鲸缓缓溅入

岸线悄无声息闪出泥浆的路

闪出金属色暗淡沉晦的亘古时光

1990年6月16日·北京倒座庙暴风雨和黑夜的祭礼你喜欢壮丽的风光。那天

迎着你青春摇曳的话语

乌云从山后险恶地升入晴空

狂风疾卷而来,在巨大橡树中翻腾

越过刹那间苍凉遍野的牧场,在那一抹

夕阳中,白色栅栏挣扎地闪出木然的反光

你用揉进了冷峻眼神的目光观眺

不动声色地扫过益发悲愤起来的原野

昏暮的风尘模糊了英气的骄傲身姿

渐渐化入愕然的、狂乱的暗夜

那天,暴风雨击打着你,橡树在摇撼

你在黑暗中雕塑般地倾听着它悲愤的涛声

1990年12月·北京

中关村印象

湿漉漉的静寂

惊吓了夜晚

(天其实还早呢)

路面不算太破烂

焦黄的灯光

勉强照得见泥泞

那幢老旧的楼房

(有小纵树的花台有玻璃窗)在昏暗中

果真有点儿惹眼

两个推单车的人

向影影绰绰的

楼门口道别

四周没有观众

也没有演员

1990年12月7日·北京中关村身份他被钉上十字架那天

泪湖浸泡多少肿胀的眼睛

爱的希冀随眼泪

流成绝望

他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无法言说

将灵肉遍布

承受血肉破碎的死与拯救的重荷

却无法宣告是否有奇迹降临

于是他的形象才那么哀惨动人

令弱小者掩面颤栗哀泣

坚强者无声伤恸

或去无人的旷野放声悲嚎

然而虔诚的人坚信

总有一天他要从十字架下来

用流血的双足在苦难大地行走

血肉破碎的痛苦依旧

死难的痛苦依旧

只是沿着殷红的足印

惨然的小花将开遍人间

1990年12月17日·北京西北郊

春寒

人正是在那最静谧的一刻到达的

人踏荆披雾方抵达那一片迷人的草原

纷然的小黄花

透过乳色的露霭隐现

把草原展向红红的旭阳

虽不能亲见

却从晨鸟的叫声闻出

那珍贵的啼鸣依稀难认

用浓郁的梦意

掺和一种恍如隔世的春情

那是草原

那是人用泪与罪失温柔涂出的水彩

那该是家

小黄花的倩影调皮顽笑

卖弄的却尽是独有的纯洁

人忘了另外惨然的小花

草原不应是路

而流血的足

早该被泪一样的海水洗净

到达这草原时,在无限

温存的芬芳里

一样是美丽洁净的红润肌肤

乌鸦的惨叫惊碎夕阳

掠过天地万物的光枝秃丫

留挂下料峭的破片

连城市暗中锈蚀了的钢筋铁骨

也在血肉板结的水泥中缩瑟

鸦翅伴寒暮在每一刻成长

淡淡的紫霭悄然退却

告别方识初谙的迷人草原

1991年1月·北京西北郊

出发

在这波澜壮阔的大海上

意念是我们唯一苍凉的风帆

当过水手

怎会忘掉大海

没有船票

我们也登上甲板

那天我们谈论风

谈论陆地的美月夕阳

海岛在舱壁上遥遥招手

送来异国风光的温情

梦在酒柜的玻璃上闪烁

刀剑与火枪震呜

帆索扎扎

信天翁巨大轻盈的翅膀

稳住了桅杆上的波涛

走八万里云与浪的海路

那天我们去寻找荆棘鸟

妞不错

美人鱼爬上船舷

而出发的时刻终于降临

再见!抹去

溅上眼睑的浪花,转身

把无法终结的凝视

去眺望波涛汹涌的大海--

大海在召唤。我们扬起

意念的、苍凉的风帆

1991年春节·北京西北郊希望1邮筒夜信

熬住铸铁的沉默与孤独

熬住夜

等待黎明

等待一枚黑色的邮戳

2小路

为享受无人领略的风光

却走到了一切人前头

3?希望

从任何一个方向看

这里都是黑暗的中心

1991年5月·北京-成都旅次青铜像下在驻马前望那灰蒙蒙的大城的时候

人不再是从田间或作坊走来的身形

胡茬徒然流放了岁月

迟迟蓄不住智慧的坚忍

而把隐隐的激动驻望灰蒙蒙的

远方,任麦田在蹄铁和天光下

蒸起无声的热浪和低叹

血光隐隐绰绰,掩过恍然的晴空

你和东方马、以及高高的台座

筋棱凸显,饱满而剽悍

人和土地越来越瘦小的日子里

我们的五谷艰辛地运化

盼望丰熟的收获季节

等待祭祀瓷碗的仪礼

我流浪在近郊早春悄然的午后

皱巴巴的西服,脏旧的挎包

连同拖沓的裤脚和鞋帮

结满风霜雨雪洗淋的灰土

邂逅着血与火的时分

阳光,正透过难辨的云层

在大地缱绻。午后空无行人

小草在沙地伫立

谛听你马步队冥然而至的隆隆足音

从熟稔的、煞煞地摇曳的高梁

越过遥远的、梦一样依稀的路

扬不起轻尘的午后

我早已蓬乱的头发

显得格外哀痛

杨花柳絮晶莹地四下飘徊

像被杀戮了的生灵

像一座座小小的、美丽的城

在明净的时光中往还留连

温暖湿润的南风轻轻地吹拂

默默掩去每一只挽歌

和它悲黯的情怀

1991年4月28日

北京近郊小营环岛李自成青铜像下

1992年7月24日·成都百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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