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艳锯

冷兵器时代,战事起先遣兵布阵、擂鼓搦战,再先锋决斗,然后士卒掩杀,秩序井然,中规中矩,全不像现代战争,电磁波风暴一发,便瘫痪对方的决策中枢于无声无形,音响、舞美都乏善可陈———就纯军事观点,铁骑突出刀枪鸣的古战争更像战争,虎背熊腰的古军人也更像军人。不说别的,单是他们手持的兵器就是造化万物的影射:如聚贤庄四侠附庸风雅的奇门兵器瑶琴、棋盘、铁笔、墨碇,又如典韦、李逵手持双斧,系螳螂的同门师兄,吕布攥方天画戟是毒蛇吐信,而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有一个酷酷的外号叫“冷艳锯”,却是海里横行霸道的螃蟹的模仿秀。
除非发生在饥饿时代,人类战争史中战胜并吃掉对手的少有记载,更没有以吃掉对方兵器方解心头大恨者。但人类却一直觊觎其他生物的兵器:剁了黑熊的双掌,号称山珍之首;挤尽毒蛇的毒液,索要的是那一份去风湿除痼疾的疗效;大虫全身是宝,虎骨尽入药酒,虎鞭成了男性梦寐以求的镇床宝物,而爪牙饰于胸前,据说是可避万邪。
我生也晚,居地也偏,山里的猛兽都被前辈们吃光了,海滨丘陵也缺乏惊心动魄的人兽大战,倒可时常捞鱼钓虾。一次我下海正全神贯注于水花溅处时,忽觉脚后跟剧痛,随即一缕血花在污水中洇散开来———一只脸盆大的螃蟹咬住我的脚后跟,惊痛之下,我一脚提离水面,蟹弃脚而逃,大螯还紧夹不放。此役我和螃蟹各丢一分,它失却兵器,我输在见血。当晚,我清蒸如棒槌般的这根冷艳锯,以筷子慢通轻挖,尽其肉后留外壳给外甥当了打击乐的罄。警察破案有证据链一说,其间重要的一环便是凶器指认。我循例把此凶器略做防腐处理并存档备查,也算发乎情止于礼。
螃蟹在人类的印象里是桀骜不驯,异端邪说的,否则就不必以“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来赞赏胆量。我怀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肯定也在它的冷艳锯前颇吃了一些亏,但人类随即识破它的招数。它的兵器虽似青龙偃月刀,但它恃螯逞勇,双螯虚张声势、艳帜高张,以为因金甲铿锵而横行无忌,结局都是无肠公子变成红脸关公;在海底世界,其实它也是章鱼等更具耐心和韬略的阴谋家们的美食———武侠传奇里的秘笈都说无招者胜,渔民逮到的章鱼肚里消化未尽的蟹壳,再次证明炫耀武器者必为武器所累。
童年的我是一名唯武器论者,相信只要多拥有几把以火柴磷头为弹药的单车链条枪,定能统治本村同龄儿童,然而在游戏里我却屡失领地。对方头目固然没有如刘备屋后有桑树如盖,预示其盟主地位,但他同样占有地利人和———王姓属大姓,在本村有决定性的人和优势。而且刘姓子弟搞过埋屎雷等恐怖活动殃及大人,被列为捣蛋调皮,众口铄金,加上课程日紧终于被瓦解成投敌派、死硬派和骑墙派,从此本村无战事———不对称的战争总会结束得快些。后来中越边境自卫战打响,从《解放军文艺》中得知越南兵用援越时送的、和解放军一样的武器,运用一样的战术,虽说我军深入瘴疠、损失不少,但终是得胜班师。再也没有比这些事例更确切地揭示,同样同质的武器掌握在不同的人手里便有不同的运用,唯武器论甚嚣尘上的观点暂时得以压抑。
青年时泛读三国,总为其中纷繁复杂的战事所吸引,无暇关注分析人性。壮岁听雨客舟中,再次披阅方有所悟。“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何其骁勇,然而美色重金可以让他杀丁原,弑董卓,过程都是初时沉吟良久,后就拍案定夺。莽张飞跃马横矛长板桥,一声断喝夏侯杰肝胆俱裂,丈八蛇矛不可谓不利,可他待士卒丝毫不讲人权,所以当他急于为云长报仇时也被范疆、张达割颅而去。罗贯中站在蜀汉正统的立场看问题,自把吕布之亡视为天谴,张飞捐躯乃群小所害,就是不肯说出兵器与正义的关系问题。武器并不足恃,不管斧铖、毒药,还是侵华日军731部队的细菌武器,都只是一个手段。战争的胜负还有人心向背,还须察看是顺历史大势而推动,还是逆发展大流而反动,否则如果邪恶的中轴国拥有了核武器,人类岂不灭亡有期?所幸的是,作恶有效也有限,横行有时也有终,和平的曙光还是煮熟了一切如螃蟹般的冷艳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