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如果在一片平地上显山露水地生活,我们的日子会显得无比尴尬;石匠,让我们想起自己的祖先。家和港湾是另外一个层面上的概念,而房子却是构成家和港湾的第一个词汇。
我们在土地上垒石为家,我们把自己所栖身的结果交给石匠。在平民意识中,灰头土脸的石匠,是寄居于高楼墙体里的微小的物种。当我们在高朋笑语和鞭炮的喜庆中搬进新家,石匠早已领完最后一文工钱从新生活的封面上消失。他们不参与房屋的设计,不揣摩主人的心思,他们仅仅是安分于生活毫无创作冲动和欲望的人。
我所认识的石匠,在我的村庄。我的村庄傍倚在小镇边沿,是一个极为平常的村子。石匠姓陈,姓张,姓范……石匠无处不在地提醒着我去环顾身边错落无序的房舍。终日忙碌的石匠,即使你不去注意他们,也会让你感觉到他们消失之后带给你的惶惶而不知所终。石匠站在平地上,他们眯着眼,手中的麻线像丈量生活一样丈量着土地的脉搏。要将家安放在哪一根神经上,是石匠的天分。也许你只指给他某片土地,狭窄、潮湿、毫无规则而又很不起眼,你只指给他房间的位置、大小,门窗安置的方向,但石匠懂得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安放第一块石头,像医生给病人注射时必须从你广袤的屁股上找准刺针头的位置一样,一切都显得很有规则。石匠站在高高的墙上,左一锤敲你未来生活的愉悦,右一锤敲击自己的命运。我们可以站在地上指手画脚,他们尽可以边干活边议论时事,但石匠议论时事重心稳定,即使对生活一知半解,该说一句的只说半句,从不妄言,也不随意将一块未经自己打磨成型的石头安放在墙体的某一处缝隙里。
石匠站在高高的屋顶上,他们系着围腰,嘴里叼着劣质香烟,把最后一块毫无口面的石头敲成时间骨髓里的黄金,放进沙浆里,是他们一开始就想做的事情。但毕竟这不是写“一行诗”,墙体没有张力,没有深层次的内涵;现实的墙,不能象征、隐喻、比拟,不能因为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而简化到一块石头,不能给人以更多遐想的余地。石匠砌完最后一块石头,内心很轻松,像逃离了一场风暴,躲过了一段流言。
在我的村庄,时间因平民生活的无限散淡而让我们感觉到碌碌于世。但当我们沉溺于孤独失魂落魄的时候,时间对于一些人来说却宽容得让生命的每一个细胞恣意流淌。比如石匠,他们提着砖刀和铁锤,走在乡间的路上,你看见他们的时候,你会认为周围成群的楼房是在一夜之间诞生的,他们仅仅是主人变扁的腰包换取的存在;你根本不去想那些石匠花费了多少时间,时间对于他们,就像地上的泥土,拒绝一切警示、比喻;时间对于石匠,像一块不规则的石头,它们起初会障眼,会呐喊,会愤怒,但一经石匠打磨,就会变得温顺、精致;时间对于石匠,无处不在。
我于前年建房,去年搬家,我曾经在一段时间的每时每刻遭遇石匠;现在差点将他们忘却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