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半千
龚半千与桃花扇
孔尚任的《桃花扇》,堪称我国古代文学的瑰宝。《桃花扇》的主要情节之一,是写明末的复社文人在南京秦淮河畔结社,以及他们反对“魏逆”余党阮大铖的活动。在《桃》剧的创作准备阶段,孔尚任拜访了一些明末遗民,象如皋的冒辟疆,南京的张瑶星,以收集创作素材。这些,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是,还有一个明末遗民、长期隐居南京清凉山的龚半千,对《桃》剧的创作也有重要影响,却很少被人提及。
先生生平
龚半千,名贤,又号野遗,南京地区著名的大画家,画史上列为“金陵八家”之首。出身官宦之家,至他手上已家道中落,明亡后怀有反清复明思想,曾参与“复社”的活动。清兵入关南下后,被迫飘泊,历尽坎坷,他是一位知名的爱国作山水画家。他的山水画崇尚自然,强调“古人之书画与造化同根、阴阳同候”,反对泥古,与当时势倾画坛的“四王”,在观念上大相径庭。早年的作品真实感人,受董源、米芾等影响较深,至中晚年,遂自成一派,尤重墨法,且富创意。晚年隐居南京清凉山,与少数志同道合者如孔尚任、周亮工等往还,留下了许多诗文材料。
其画其文
龚贤喜用老辣朴拙的笔触,沉着稳重,秃笔与尖笔兼用。秃笔,取之圆润苍劲,勾屋,皴擦,画树和点苔苍老有力。龚贤用笔在主张“欲秀而老”,秀而老就是准确、简练而流畅有变化。画家程正揆在赠龚贤的诗中道:“铁干银钩老笔翻,力能从简意能繁”,这很好地点出了龚贤在用笔上的特点和成就。他提出笔法、墨气、丘壑、气韵作为画家四要,主张作画要中锋用笔,并且要古、健、老、苍,才能避免刻、结、板之病,颇为精辟。龚贤用墨,以层层积墨见长,虽不用泼墨,实具有泼墨烟润淋漓的效果,颇有宋人的用墨特点。其画山石树木中锋用笔,苍劲古厚,并用积墨法作反复皴擦积染,多至十几层,墨色极为浓重,但仍有深浅、浓淡、明暗等细微变化,山石树木往往浑融一体,仅在阳面或轮廓边缘处留出些许高光和坚实的轮廓,效果强烈,具有浑厚、苍秀、沉郁的独特风格,成功地表现了江南山水茂密、滋润、幽深的特征。龚贤作画最善用墨,主张墨气要厚、润,他发展了积墨画法,龚贤精研此法是追求一种苍润的境界,他以干笔作墨骨,再以层层皴染包润之,令山林树木呈现出鲜润沉厚的墨韵,使画面湿润厚重之感,这种画法适于表现江南湿意浓重的山水景色,同时也使龚贤的绘画具有了一种深郁静穆的格调。龚贤的画法分两类,世称“墨龚”和“白龚”。他善用黑白对比的技法,前者浓密苍茫,后者简淡雅洁。他在《半千课徒画说》中称:“非黑,无以显其白;非白,无以利其黑。”龚贤虽然主要是一个画家,但他视绘画为“众技中最末”,而更愿意以诗人的身份立世,他交游的也多是些文人。好友中有不少是提倡“经世致用”的复社中人,如顾与治、方文、屈大均等。据史料记载,龚贤著有《诗遇》、《半亩园诗草》、《半日堂集》、《草香堂集》等多种诗词集。在清人编纂的诗歌总集《诗持二集》、《明诗综》、《明诗别裁》、《明四百家遗民诗》等诗集中,均选有龚诗。
画论和画诀
龚贤在当时画家如林的强手中独树一帜,能成为“金陵八家”之首,一方面在实践中总结了古人山水画的优秀传统,另一方面则提出了系统的山水画论,有创新与发展。如前所述,龚贤把师造化放在首位,并说:“古人之书画,与造化同根,阴阳同侯,非若今人泥粉本为先天,奉师说为上智也。然则今之学画者当奈何??曰:心究万物之源,目尽山川之势,取征晋唐宋人则得之矣!”(《一角编》乙册)他指出古代的杰出画家均以生活和大自然为创作之源,批评当拟丰派本末倒置,要求画山水必须观察、体验大自然,并借鉴前人之作。他隐居南京清凉山,朝夕与大自然相处,因此他的山水画很有真实感,使“玩者可登,可涉,可止,可安。虽曰幻景,然自有道,观之同一实景也”。(《虚斋名画录》卷六)龚贤把山水画的创作归纳为四个方面:“一曰笔,二曰墨,三曰丘壑,四曰气韵。笔法宜老,墨气宜润,丘壑宜稳,三者是气韵在其中矣。(《虚斋名画续录》卷三)说明他对山水画论有创新,并体现了他对宋人艺术精神的继承与发扬。龚贤作画要求笔与墨融合统一,而取得一种“浑沦”的效果。所谓“无笔法墨气之分”,“笔墨互为表里”。这是龚贤对宋人传统技法的一大发展。
龚贤著有《画诀》一书,“言近旨远,精确不磨,初学最宜探讨。”这是一本为初学山水画者写的基本技法的教材。他对画树、石、屋、桥、峰、泉、帆等等,均有阐述,一一指明绘画程序,应注意的地方以及易犯的手病。这此教学方法既切实而有科学性,至今仍有参考。借鉴价值。据查,在他之前,编过山水画教材的只李长衡一人,《芥子园画传》增编的作者王概,则为龚贤的好友方文的外甥,也是龚贤的学生。
龚半千与孔尚任
龚半千活了70岁。从明末老资格的复社名流到清初的后起之秀(如孔尚任辈),到处都有他的知心朋友。他死于1689年,在他临死的前几年,即1686~1689年间,孔尚任借出差淮扬、疏浚黄河海口的机会,来到南京——扬州一带收集《桃》剧的创作素材。此时,距《桃》剧中的历史事件已有约半个世纪。孔尚任,在明亡前还是一个小孩子,而且又不是生活在南京一带,当然对这些历史事件并无亲身体验。他要想创作出《桃》剧这样的巨著,并且想做到“实事实人,有凭有据”、“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即追求艺术细节上的真实,就必须尽量进行实地考察,拜访仅存的几个当事人。可以说,孔尚任此次淮扬之行,对《桃》剧的成功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而拜访明末遗民中的当事人,汲取其“呻吟疾痛之声”,又是此次淮扬之行的关键。
当时,明遗民中活着的当事人(指经历过复社活动的),已经寥寥无几,除了冒辟疆、张瑶星之外,恐怕首推龚半千了。龚早年直接参加了“东林(党)眉目”范玺卿的秦淮结社活动,还与复社文人如方文等交往极深;明亡后,龚又坚决不肯仕清,长期隐居南京清凉山过穷困生活,在明遗民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可以说,作为《桃》剧创作的“顾问”,龚半千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1687年,龚半千参加了由孔尚任出面召集的“春江诗社”活动,地点在扬州秘园。参加活动的三十多人中,虽然多为江南遗民,但像龚半千这样的年辈却是少见的。因此,龚倍受孔的尊重。孔作诗赠龚,有“野遗自是古灵光,文采风流老更强”之句。龚还答应为孔作画《石门山图》(石门山是孔的山东隐居地)。之后,孔尚任还到南京清凉山,专程拜访隐居在那里的龚半千,两人长时间地促膝交谈,一直谈到夕阳西下,告别时还依依不舍,“欲别仍把袖。”“娓娓闻前言,所嗟生最后”,半个世纪的沧桑变迁,显然是他们的谈话内容,并且成了孔尚任“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素材:
例如,杨龙友这个人物,在《桃》剧中被刻划得最为生动活脱,他善作画,是个风雅的清客。而现实生活中的此人就曾是龚半千的画友,早年,两人曾在一起学画。对杨龙友的性格轶事,龚半千是熟悉的;他无疑为孔尚任提供了这方面的素材。又如,复社的骨干人物之一方文(号嵞山),从年青到老死,一直是龚半千的挚友。当年,方文坚决反对阮大铖,是复社著名的“留都防乱公揭”的署名者之一。他虽然未被写进《桃》剧,但其独特的激烈强硬的性格,在剧中同类型的人物中却得到鲜明的体现,可以说剧中有他的影子;而从龚半千为冒辟疆的歌伎紫云(后侍陈其年)所作的诗篇中,又依稀可见当年秦淮歌伎的风貌。
其他如明亡前秦淮结诗社的场面,在龚半千的《寄范玺卿社长》一诗中也有较详细的描述。此诗写当年参加这个诗社活动的达“百二十人”,不仅有文人士子,还有僧人歌伎,鼓乐喧天,场面颇大,“词客锱铢不足数,衣冠剑佩联星虹”。龚半千将这些当年结社的细节提供给孔尚任,使其写入《桃》剧中。
人们还注意到,龚半千的某些题画诗,如写南京战乱后颓败荒凉的文字,与《桃》剧中的同类描述十分相似。其实,除了题画诗之外,还有他的《登眺伤心处》,也是如此:
登眺伤心处,台城与石城。雄关迷虎踞,破寺入鸡鸣。一夕金茄引,无边秋草生,橐驼尔何物,驱入汉家营!
郭沫若同志称此诗意境“满望都是苍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中的画面,我们在《桃》剧中也能看到。
龚半千与孔尚任的交谊非同寻常。龚半千病危前遭当地豪横欺凌,曾写信求救于孔尚任;孔回信答应相救,未及行动,龚已病死。龚死后,家属因贫困无法治丧,孔即为龚“经理后事,抚其孤子,收其遗书,一时故老,皆感高义,泣下沾巾”。龚生前,孔赠龚一把团扇,并题诗,诗中有“艰难吾道稀,张琴成独奏”之句。孔觉得以“独奏”之说送人不吉利,正欲改,龚的死讯已到。孔痛感“独奏”之说竟预先言中,遂将团扇焚于龚的灵柩前,以表哀思。其时,《桃花扇》尚未成书,不然,孔也可能将此书当作团扇一般,奉献在他的“同道人”的灵柩前。一直到民国年间,还有人发现孔尚任的后裔持有龚半千当年赠给孔尚任的山水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