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
简介孟晖,女,1968年生于北京。达斡尔族。1987年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本科学习,1990年肄业;1990年—1993年至法国留学;1994年—1998年在北京艺术博物馆保管陈列部工作;现在北京三联书店做编辑工作,作品有长篇小说《盂兰变》、随笔集《维纳斯的明镜》、《潘金莲的发型》、《花间十六声》、《画堂香事》及学术作品《中原女子服饰使稿》、译作《西方古董欣赏》(与人合作)等。
作品节选当美人走下屏风
当象征着盛唐之灿烂的大型集体舞曲罢人歇,独自倦睡的杨贵妃,梦见屏风上一个个经历过亡国丧家之乱的女性,一一走下屏风,用舞蹈,倾诉各自的际遇与感怀。
撰稿/孟 晖
唐人的历史感,如果由今人去回首,实在可以体味出很丰富的意蕴,但是,在历史学家之外,一般人似乎不大注意到这笔财富。其实条件是非常有利的,唐朝的文人们往往像民间艺人一样,用讲故事来传达他们的历史感受,那是一个美丽故事遍地生花的黄金时代。其中一个最流行的故事样式,就是讲一个唐时的人——在那时来说,就是一个身处“当代”或“近代”的人——如何在梦中与往昔的历史人物神会。
在这些故事当中,把现实与历史连缀得天衣无缝的,当数《杨太真外传》中所录的“霓虹厕宝美人屏风”一则。这故事说来还挺复杂:唐玄宗偶然翻阅《赵飞燕外传》,于是以前代美人之轻盈来调笑杨贵妃的丰腴。杨贵妃不服气地说,《霓裳羽衣舞》在艺术水平上可是超越了前代!为了安抚心爱女人的娇嗔,唐玄宗把一架精美的小屏风赏赐给她,屏风上用百宝嵌的方式呈现出历代美人的形象。但是,不久,杨贵妃得罪了唐玄宗,一时失宠,被撵回娘家,这架屏风随她一同出宫……一天,在杨国忠午睡的梦境中,架在床头的百宝屏风上的历代美人——褒姒、西施、虞姬、绿珠、潘玉儿、张丽华……忽然全都化作真人,一起走下屏风,进行了一场歌舞欢会。
忽然想起这则故事,是因为听说《云门舞集》要来大陆上演,由此想起,这个舞团还有一台《金陵十二钗》,把《红楼梦》中的十二位女性形象搬上舞台,据说极为独特而富有魅力。我一直觉得,“霓虹厕宝美人屏风”这则故事,是最理想的舞剧题材,其所能制造的意境将远超过十二钗的舞影。当然,需要把复杂的、充满兴亡感喟的情节加以简化,比如,可以设想一开场是杨贵妃亲自调教教坊女伎排练《霓裳羽衣舞》,而画满历代美人的屏风是一道背景陈设。当象征着盛唐之灿烂的大型集体舞曲罢人歇,独自倦睡的杨贵妃,梦见屏风上一个个经历过亡国丧家之乱的女性,一一走下屏风,用舞蹈,倾诉各自的际遇与感怀。
对于编舞者,这将是多么艰难而有趣的挑战啊!从文献中可以知道,历代的舞蹈变化极大,各擅风采,但是,今天的艺术家只能根据零星的文字记载与文物资料,调动灵感,去想象那些古舞的风神。但是,这挑战又是多么富有魅力啊!不仅有虞姬的垓下之舞、赵飞燕的盘中之舞,还有潘玉儿的步步金莲、张丽华的高阁靓妆,乃至洛神的凌波、绿珠的坠楼,创作空间几乎是无限的。
利用一个巧妙的构思,让多位舞蹈者和编舞者得以凭借一段段的独舞,获得充分施展才华的空间,这在舞剧创作中颇为常见。最简单也在当今最流行的一种,就是在舞台上假设一个舞蹈大赛或者舞团招收新成员的场合,让表演者们以“参赛”或者“应考”的身份,各自登台献艺。然而,沉睡在我们的故籍中的“霓虹厕宝美人屏风”故事,难道不是提供了一个天成的舞台,让舞蹈家们一较高下?更何况,故事中通过一个个悲剧女性的命运,暗示着个体生命的难以自主,荣华与权势的脆弱虚幻,历史盛衰的无情,这就让舞蹈充满能量与张力,而非“参赛者”或“应考者”的单纯炫技所能望尘。
关于安史之乱,“霓虹厕宝美人屏风”故事中只谈道:“禄山乱后,其物犹存。”但是,这场导致唐朝国势从此衰败的大难,显然是整个故事隐藏的重心。在故事中,跳下屏风的美人众多,其中有十几个舞伎一边踏歌一边唱道:“三朵芙蓉是我流,大杨造得小杨收。”预言了杨家的速兴速灭。但是,杨国忠,以及从兄弟口中得知了这个奇怪梦境的杨贵妃,都采取了鸵鸟的对策——两个人从此再也不敢直面这座屏风,玳瑁为押、珍珠为络的珍贵水晶屏风就此被高锁在小楼上。梦中的兆示丝毫没能让这两个狡黠的灵魂有所收敛,怙恶不悛依旧,直到天转地崩。
循着弥漫在这个唐朝故事中的惆怅情绪,我似乎看到想象中的舞剧那收尾的一幕。当美人们重归画屏,恢复成屏面上的绘影,杨贵妃醒来了,前人往事尚历历在目,一时,似乎她有所警悟。但是,就在这时,宫中的热闹又开始了,顿时把杨贵妃卷进繁华的旋涡,她被挟裹而去,无法止步,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