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虑论
深虑论作者:方孝儒
方孝儒(1357--1402),方克勤之子,字希直,又字希古,号逊志,时人称"缑城先生。"又因在蜀任教时,蜀献王名其读书处为"正学,亦称“正学先生。”
幼聪慧,6岁能诗,人奇其才。呼为“小韩子”15岁随父兄北上济宁,励志攻读。及长,承学于宋濂,深受器重。洪武十五年(1382),东阁大学士吴沉等起荐方孝儒,应征至京,在奉天门奉旨作《灵芝》、《甘露》二诗,甚合上意。赐宴时,太祖朱元璋有意使人欹斜几具,试其为人,方孝儒正之而后坐。朱喜其举止端庄,学问渊博,有期待日后辅佐子孙之意,厚礼遣回乡。此后十年,居家读书写作,著《周易考次》《宋吏要言》等篇。31岁时,仇家于叔争讼,词连孝儒,官府籍其家,械押至京问罪。朱元璋见孝儒名,特名释放,洪武二十五年,再次受荐,授汉中府学教授,深为蜀献王赏识,聘为世子师。洪武三十一年,朱允继位,召孝儒入京,任翰林侍讲学士,次年,值文渊阁,尊师以礼,帝读书有疑,即召讲解。凡国家大事,常命孝儒就坐前批答,时宫中纂修《太祖实录》及《类要》,孝儒任副总裁。后调文学博士,奉命与董伦、高逊志等主持京考。
建文三年(1401),燕王朱棣反。时朝廷征讨檄文,均出自孝儒之手,且为朝廷多方策划,抵御燕兵。四年,燕兵入京师,宫中大火,惠帝焚死,孝儒日夜恸哭于殿前。初,朱棣自北平起兵南下,军师姚广孝曾说:“南方有方孝儒者,素有学行,武成之日,必不降附,请勿杀,杀之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至此,朱棣命孝儒起草即位诏书,孝儒披麻带孝至,痛骂不绝,拒草诏。朱棣为孝儒设坐,并起身劝慰说:"先生何自苦,余欲学周。”
周公辅成王耳。"孝儒反问:"成王安在?"朱棣说:"渠自焚死"。再问:"保不立成王之子?"朱棣说:"国赖长君。"又问:"何不立成王之弟?"朱棣搪塞说:"此朕家事耳,先生无过劳苦。"即示左右强行授笔,并说:"诏天下,非先生不可。"孝儒执笔,疾书"燕贼篡位"数字,掷笔与地,且哭且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朱棣发怒说:'汝不顾九族乎?"孝儒奋然作答:"便十族奈我何!"骂声益厉。朱棣大怒,命人剁孝儒嘴,孝儒血涕纵横,仍喷血痛骂,朱棣厉声道:"汝焉 能遽死。:当灭十族!"于是,一面将关至狱中,一面搜捕其家属,逮解至京,当其面一一杀戮。儒强忍悲痛,始终不屈。胞弟孝友临刑时,孝儒泪如雨下,孝友从容吟诗:"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回家山。"孝儒亦作绝命诗一首:"天将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贲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乎哀哉兮庶不我尤。"最后,朱棣将孝儒处死。所灭10族(9族及学生),达873人,入狱及充军流放者玛数千。孝儒死后,其门人德庆侯廖永忠之孙庸、铭等 人捡其遗骸,葬于聚宝门山上,死于宁海县城之方氏族人,有义子马子同收其残骸,投于井中,后称此井为义井。
孝儒死后,朝廷方禁甚严,弟子王徐私藏孝儒遗稿,辑为《侯城集》,后文禁渐弛,遂有《逊志斋集》行世。
原文: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匹夫,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备之外。
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因于夷狄。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负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于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活己之子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
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惟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道哉?
赏析末段用良医,良巫的不能谋子的生活事例引出古圣人“用大德,以结乎天下”的深谋远虑,并以此警戒后世君主。
译文:筹划国家大事的人,常注重艰难危险的一面,而忽略素常容易的一面,防范随时会出现的可怕事件,而遗漏不足疑虑的事件。然而,灾祸常常在疏忽之际发生,变乱常常在不加疑虑的事上突起。难道是考虑得不周到吗?大凡智力所能考虑到的,都是人事发展理应出现的情况,而超出智力所能达到的范围,那是天道的安排呀!
秦始皇剿灭诸侯,统一天下后,认为周朝的灭亡在于诸侯的强大,于是改封建制为郡县制。满以为这样一来就会根除战争动乱,天子的尊位可以代代安享,却不知汉高祖在乡野间崛起,最终颠覆了秦朝的江山。汉王室鉴于秦朝的孤立无辅,大肆分封兄弟、子侄为诸侯,自以为凭着同胞骨肉的亲情,可以共辅江山,不生变乱,然而吴王刘濞等七国还是萌生了弑君篡位的阴谋野心。汉武帝、汉宣帝之后,逐渐分割诸侯王的土地,削弱他们的势力,这样便以为平安无事了,没想到外戚王莽最终夺取了汉家的皇位。光武帝刘秀借鉴了西汉(哀、平)的教训,曹魏借鉴了东汉的教训,西晋借鉴了曹魏的教训,各自借鉴其前代的教训而进行防备,可他们灭亡的根由,都在防备的范围之外。
唐丈宗听传言说:将有带“武”字的人杀戮唐室子孙,便将可疑之人找出来统统杀掉。可武则天每天侍奉在他身边,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宋丈祖看到五代的节度可以制伏君王,便收回节度使的兵权,使其力量削弱,容易对付,哪料想子孙后代竟在敌国的困扰下逐步衰亡。这些人都有着超人的智慧,盖世的才华,对国家乱亡的诱因,他们可谓考虑得细致,防范得周密了,然而,思虑的重心在这边,灾祸却在那边产生,最终免不了灭亡,为什么呢?或许智力谋划的只是人事的因素,却无法预测天道的安排。良医的儿子难免会病死,良巫的儿子难免死于神鬼,难道是善于救助别人而不善于救自己的子女吗?这是善于谋划人事而不善于谋利天道啊!
古代的圣人,知道国家将来的变化,不是人的智谋能考虑周全的,也不是法术能控制的,不敢滥用限谋诡计,只是积累真诚,用大德来感动天心,使上天顾念他(对百姓)的恩德,像慈母保护初生婴儿那样不忍心舍弃。尽管他的子孙有愚笨不贤良足以使国家灭亡的,而上天却不忍心迅速灭其家国,这才是思虑得深远呀!假如不能用大德赢得天心,仅凭着微不足道的智谋,包揽天下的事务,想使国家没有希望危亡,这从道理上是讲不过去的,难道天意会如此安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