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英

简介 LIU Chunying, Guangzhou研究兴趣:文学、美学、哲学、美国研究。兴趣重点:《红楼梦》
1984年暨南大学英语学士,1984年以来于暨南大学外语系、外语学院任教。曾在上海外国语大学、耶鲁大学进修,为1999-2000年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交流学者、2006年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明裕访问学人。历年来开设过多门英语课程,近年来主要在外语学院及国际学院讲授“英语文学”、“中国传统文化-佛道儒””、“翻译”等课程。
出版物包括著作、学术论文、杂文/随笔、译文等类。其中,爱默生名篇选译“相信自己吧”自1984年发表以来被多方转载,现已成为中学教材;论文“露易莎.梅.奥尔科特和《小妇人》”被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等收录;散文“知识分子的勇气”发表后被多方转载,并被收入《2006中国随笔排行榜》等书内,文中译自Walden的句子“我在天空垂钓,钓一池晶莹剔透的繁星”等已被读者作为格言警句引用;译林名著《小妇人》(翻译第一部及撰写译序)尤其受到读者欢迎,在学界渐受瞩目。
主要著作的社会影响1. google /baidu搜索: 译林, 小妇人/小妇人,刘春英/小妇人
2. google /baidu搜索:相信自己吧, 这呼唤震颤着每一颗心灵
3. google /baidu搜索:我在天空垂钓,钓一池晶莹剔透的繁星
主要出版物著作
-《小妇人》(译林名著,翻译第一部及撰写译序)
-English Online《网络英语--实用电子邮件案例》(第一作者,区炜光、Eddie McGee合著)
-Introduction to Chinese Culture (合著)
文章选录
-The Magic of global popularity: Louisa May Alcott and Little Women.
-露易莎.梅.奥尔科特和《小妇人》
-耶鲁散记
-两位哈佛知识分子的勇气
-耶鲁本色
-青春作伴暨南园
-谁是哈佛最后的英雄
-“相信自己吧”(译文,爱默生名篇“Self-reliance”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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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贴:高行健的禅

高行健的禅—从《灵山》走到《八月雪》 刘春英
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
外离相为禅
-《坛经. 坐禅品第五》
高行健著作的一大特色,是书中含有浓郁的宗教色彩,具体为意味深长的禅意、佛境,兼两分道蕴。他的小说《灵山》1988年已经脱稿,1990年出版,戏剧《八月雪》1997年脱稿 ,2001年出版。高行健在大约十年的时间跨度中,把角色从《灵山》中的“你”“我”、及间或的“他”,一位佛道情怀而不乏人性弱点、仍然受形相羁绊的的作家,转化成为《八月雪》中大彻大悟的佛祖惠能。高行健寓身于两位角色之中,静观人间众生相,面对尘世间的种种烦恼,力图破茧而出,经历了一场心灵自由之旅所必经的迷惘、痛苦以及终极宁静的心灵涅盘。
他的巨著《灵山》,开题即已结下佛缘。昔日佛祖释迦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万千众人均罔然不解,独有大弟子迦叶破颜一笑。佛祖随即宣布他有一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微妙法门传给迦叶。迦叶后来成为印度禅宗的第一代祖师,这便是禅宗的由来。
高行健借作家“你”“我”沿长江流域一带寻找彼岸灵山的所见所闻所思,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从而毫不留情地鞭挞了现实社会的荒唐生存状况。其中着力最多的是对文革”那年代”的反思,他这样评论:
“如果当时审讯到我头上,我没准也会揭发给我买过陀螺的我外婆和养育我的母亲;就那年代!”
“……该崇敬的不去崇敬,只崇拜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灵魂空虚荒凉的民族!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民族!”
“(大串连的)火车吼叫着启动了,石块像暴雨一样袭来,咒骂声,撞击声,碎裂声伴随惊叫,响成一片,人下地狱时大抵就这番景象,还都以为在为真理而受难。”
好人到了地狱,大概都会变成魔鬼,人性的愚昧自私,在“那年代”的诱惑下,全都暴露无遗。悲壮无奈之情,诉诸笔端。
而给童年的“我”买过陀螺、一心期盼外孙“中了状元,用小汽车再接她来养老”的 “我外婆”的故事,读之令人心酸。这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在文革冲击中竟亦未能幸免一死。“我”终于能够去看望她了,来到找不到一棵桃花的“桃花村”,不用说骨灰,连所谓的“统一的墓地”也没有。高行健用故作淡然的自嘲语调,掩饰激愤沉重的心情:
“该谴责的自然是我这样不孝的子孙……”
“从院里出来,我蹬上自行车,心里想即使有个统一的墓地,将来也不会有考古的价值。可我总算是看望了给我买过陀螺的我死去的外婆了。”
文革年代终于结束,荒唐无聊的事情却依然在进行。“如今是什么都有”,率直的作家显然处境不妙,“成了一头丧家之犬,到处乱窜”。他的小说被自以为是的批评家批得一无是处。一般人在莫名其妙的理论面前,哪敢吱声,只有俯首贴耳的份儿。高行健毕竟是高行健,他用十分客气的语调回击:小说怎么写,谁也未曾定下规范。批评家依然指手划脚。好吧,高行健不客气了,那作家总可以“…… 革小说的命”吧!
高行健还是最早对国内环保问题发出警告和批判的先知先觉者之一。《灵山》的作家一路寻佛访道采风,把一幅幅祥和温馨、天人合一的大自然景观呈现在我们面前,同时慨叹:
“那地方(李白酒后泛舟下水捞月而淹死的采石矶)现今江水已远远退去,成了一片污染严重的沙洲。”
又借老植物学家之口,直言不讳地批评伐木毁林: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不要去做违反自然本性的事情,不要去做那不可为的事情。"
“就这岷江两岸,你沿途进来,森林都砍光了,连岷江都成了一条污泥江了,更别说长江。”
"可怕的不是野兽,可怕的是人!"
然而,对一个刚刚走出文革阴影的民族来说,解决温饱、进而发财致富的梦想显得比什么都重要,大家无暇它顾,高行健在八十年代发出的呼声没有被人听到,大概也没有人愿意听。
类似的批判在《灵山》中俯拾即是,个中恰如其分的见解形成种种"正见",进入了佛学的一级般若(智慧)。高行健审视芸芸众生,并没有飘然出世,而是以入世之心,觅人间的菩提,直抒对社会对人生的关注和焦虑。他常用的曲笔叙述貌似“无情”,其实掩盖着一颗“有情”的灵魂,他的痛苦与煎熬背后隐藏着一颗平直的慈悲之心。
《灵山》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作家的一位同学在文革期间屡遭磨难,后来好不容易才弄到唐山一所大学里去教书,又被弄成反革命黑帮分子的爪牙被揪出来批斗,折腾了将近十年才落得个“此案查无”。唐山大地震的前十天,他刚巧调离了,整他的人没想到却被砸死在倒塌的楼房里,一个也没能跑出来。“冥冥之中,自有命运!”高行健冷峻地写道。
在文革中没有挨过整的人,很难完全体会被整的人那种噬骨吞心的痛苦,那种在茫茫黑暗中期盼自由与正义的煎熬。高行健由此进入佛教的因缘般若,即因缘智慧。这则简单的因果报应故事印证了佛教的“缘起性空”之说。万事万物的产生,皆有其因由,是由自性决定的,而自性犹如虚空,比如白纸一张,并无善恶之分。所谓“空”,说简单也简单,可以一尘不染,说复杂也太复杂,乃至千姿百态。你要在白纸上画什么,全凭你的心念,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善得善,种恶得恶。
当然,文革整人者并非个个都受到了惩罚,哪怕是良心上的惩罚,善良的人也可能得不到公正的回报,而天灾之无情,更足以令人痛彻心扉。但这又如何!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我们依然相信善必治恶,正必降邪,真理总会战胜谎言,虽然这种胜利可能要等待十年八年,甚至一生,甚至下一个轮回。因缘际会,性空缘起,前世今生,前因后果,由一个缘字来了断。
高行健渐行渐远,禅意越参越深。《灵山》第70章谈的是龚贤的画,其中写道:
“笔墨趣味可学,性灵则与生俱来,与山川草木同在。龚贤的山水精妙就在于他笔墨中焕发的性灵,苍苍然而忘其所以,是不可学的。”
当年五祖弘忍教导神秀:“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至高无上的智慧是能守住本性――自身的性灵。性灵与生俱来,因而不可学,需要领悟与坚守。
红尘滚滚,俗世疯狂,倘若忍受不了世俗,人也会跟着疯的:
“这么说似乎有些残酷,可他(徐渭)忍受不了世俗,只好疯了。”
“没疯的倒是龚贤,他超越这世俗,不想与之抗争,才守住了本性。”
“他……沉浸在一种清明的梦境里。”
“他根本不予理会,才守住了完整的人格。”
龚贤身处尘俗色相之中,却不染万境,不住色生心,而是凭着一颗清静心,以自然为本,守住了梦想和人格,守住了本性。经云:“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龚贤守住了佛性,是个真正的画家。
接着往下读:
“你能确定这画是他的真迹?”
“这难道重要吗?你以为是他,就是他了。”
“以为不是他呢?”
“就不是他。”
“换言之,你我不过以为看见了他。”
“那便是他。”
这里的禅是色空,是无常。佛告诉弟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观世音照见五蕴自性皆空,洞明了至高无上的智慧:“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宇宙本无相,世事乃无常,万事万物不过是心念的反映,所谓境随心做,相由心生,心念一动,带来三千个世界,世界是什么色彩,发生什么变化,全凭心里的慧眼来判断。自性迷乱的时候,佛也成了芸芸众生;自性觉醒,众生是佛。
高行健对佛界的向往和领悟,在留宿国清寺一章有精彩的表述:
“殿上前后两幅挂画,分别写着‘庄严国土’,‘利乐有情’,…… 如来端坐其中,端庄得令人虚荣顿失,又慈祥倒淡漠无情,尘世的烦恼刹那间消失殆尽,时间此时此刻也趋于凝聚。”
一片诵经声缓缓而起,“我”加入其中,与和尚们一同念唱,那种感受――
“就还有一种未曾泯灭的热情,还有一颗仍受煎熬的灵魂。”
那一颗“仍受煎熬的灵魂”在《八月雪》中得到了解脱。《八月雪》本身取材于禅门宝典《坛经》,说的是禅宗六祖慧能的传奇经历,自然禅机处处。高行健以他独有的艺术手笔用现代剧的形式演绎了一个个灵光闪烁的故事,构成一组诗意绵绵的佛境,字里行间,均是般若,如:
“烦恼即菩提,涅盘即彼岸”
“若得无上菩提,还得见自本性”
“风幡如故,既非幡动,也非风动,见动者,不过是妄想而心动。”
“自心除虚妄,自悟成佛,也即,佛即是众生,众生即是佛。”
“见性是功,平直是德”。
"至法无法,大德无行。"“大音还无声!”
“是僧是俗都是人,菩萨个个性情真。”
“到彼岸都是大智慧,发平常心即是大慈悲!”
“烦恼端是人自找,”“今夜与明朝,同样美妙,还同样美妙!”
好一个“今夜明朝,同样美妙”!世情勘不破,生活是一杯苦酒,勘破了世情,烦恼即是菩提。此时高行健已借慧能一角找到了自我,脱缰而出,进入心无滞碍、来去自由的大彻大悟的境界。
禅是什么?什么是禅?“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外离相为禅”,也就是说,认识到自己的本性是禅,不受外界干扰是禅。佛是什么?什么是佛?“如来者,即诸法如义。”也就是说,佛祖如来的名字,是指一切佛法都来去自由。佛,或上帝,其实是我们人类灵魂深处对自由的最深切呼唤和渴求。
《坛经》开章明义:"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高行健一路用心走来,向全世界剖白自己的赤子心迹。他的创作之路并不平坦,和每一位独立独行的知识分子一样,身边总遇到一些自认为比我们自己更懂得自己责任的人。他在文学艺术的道路上每前行一步,都几乎招致某些人的指责和否定。红尘纷扰,千形万相,最容易令人迷失本性,但高行健坚守与生俱来的智慧,游离于尘俗的羁绊之外,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走自己认为应该走的路。他的作品虽不尽完美,但均为明心见性之作。他所取得的非凡成就,他所代表的勇气,是知识分子的一份宣言,它印证了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重要性。
原载:《香港戏剧学刊》第八期,方梓勋、陈嘉恩 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