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问对
《唐李问对》一作《李卫公问对》,是《唐太宗与李靖问对》一书的简称。全书因
以李世民与李靖一问一答的形式写成而得名。
自《唐李问对》一书行世以来,历代学者就普遍认为此书是北宋仁宗时(1023—
1063年)人阮逸的依托之作。如陈师道(1052—1101年)的《后山谈丛》、何薳(1077
—1145年)的《春渚纪闻》认为此书是阮逸所著。邵博(?—1158年)的《邵氏闻见后
录》和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则认为此书是阮逸拟作和假托。后人因《唐李问对》
一书不见于《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的著录,《太平御览》、《武经
总要》等书没有引用该书,其内容文字又浅陋不文,也都认为此书是赝作,成书于北宋
中叶。
不过,也有人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的。如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就认为此书并非出
自阮逸的假托。
值得注意的是,从《唐李问对》曾论述到上古阵法等宋人已不甚了了的问题来看,
此书恐怕不是阮逸所能凭空臆造,而是应另有所本。公元1042年成书的《崇文总目》著
录有《李靖行述》1卷、《韬钤秘录》5卷和《卫国公手记》1卷。南宋人王应麟所撰
《玉海》卷141《兵制·兵法·〈李卫公问对〉》条引《书目》说:“李靖《兵钤新书》
1卷,载靖与秦王论兵,如《问对》书。”据此,可知《唐李问对》一书很可能是阮逸
根据《李靖行述》、《韬钤秘录》和《卫国公手记》诸书编撰附益而成。
《唐李问对》共分3卷。卷上主要论述奇正、阵法、兵法和军队编制等问题。
奇正是中国古代军事理论中常用的一对概念。自黄帝以来的兵法都主张先正后奇,
先仁义后权谲。曹操解释奇正说,先投入战斗的是正兵,后投入战斗的是奇兵;正面作
战的是正兵,从侧翼发动攻击的是奇兵。此书作者认为投入战斗的主力部队是正兵,主
将自己统率的出击部队是奇兵。奇正之分不在于投入战斗的先后,以及是正面作战还是
迂回侧击。它指出,奇正之分完全是人为的,奇正可以互相转化。训练部队时,可按奇
正来划分,但在作战时,却不能有奇正有别,固定不变的观念,而应随机应变,以奇为
正,以正为奇,变化无穷,使敌人捉摸不透,将我军的正兵误认作奇兵,奇兵误认作正
兵。它对奇正相互转化的辩证关系作了深刻的阐述,发展了《孙子兵法》有关“奇正相
生”的思想。它又对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阵的名称提出了新的解释。作
者认为,八阵本是一阵,临阵对敌时,出于变化制敌的需要,才散成八阵,战斗结束后,
又复归为一阵。其中天阵、地阵的名称来源于旗号;风阵、云阵的名称来自旛名;龙、
虎、鸟、蛇四阵的名称则本自队伍的分别。后人出于误解和以讹传讹,才将其误认为8
种事物。其实在实际战斗中,阵势的变化远远不止这8种。它还对楚国和中原各国车兵
编制的差异提出了有价值的见解。它指出,按周朝兵制,每车一乘由步兵72人,甲士3
人组成,分为3甲,每甲25人。楚国每车一乘由150人组成。这是因为楚国地处丘陵和江
河湖泽地带,车少而人多。
卷中主要论述如何戍守北边、训练军队、择人任势、避实击虚、增强部队的战斗力
和排列营阵诸问题。
它认为,在平定突厥和薛延陀后,戍守北边的汉兵和蕃落应采取不同的教习方法。
一旦战争爆发,就临时变易两者的旗号服色,使敌人难以捉摸,产生误解,然后出奇制
胜。它又认为,君主良将应善于选择将士,利用其优势。蕃兵的长处在于骑兵,汉兵的
长处在于强弩。善于用兵的人应分别利用和发挥其各自的优势,以战胜敌人。它还发展
了《孙子兵法》中关于虚实的思想。虚通常指劣势和弱点,实则指优势和强点。要识别
虚实,必须先懂得奇正相生的方法。不懂得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就不会了解虚是实,
实又是虚。懂得了奇正相生,就可以采取主动,用这一方法来调动敌军,从而摸透敌军
的虚实,然后用正兵对抗敌军的坚实之处,出奇兵攻击敌军的虚弱之处。敌人以为我是
正兵,我就出奇兵攻击它,反之,就用正兵攻击它。这样,就可以达到掌握主动,调动
敌人而不被敌人所调动的目的,并最终战胜敌人。作者在这里全面而又深刻地论述了虚
实与奇正、主观与客观的辩证关系,对如何争取用兵的主动权问题作了精彩的阐述。它
又指出,为保持和提高我军的战斗力,削弱敌军的战斗力,可以采用以近待远,以逸待
劳,以饱待饥,和以诱待来,以静待躁,以重待轻,以严待懈,以治待乱,以守待攻的
方法,来取得作战的胜利。它还对李靖创制的六花阵作了详细、朴实的阐述,指出该阵
来源于诸葛亮的八阵法,并介绍了方、圆、曲、直、锐等阵形和阵名。这在阵法研究中
阴阳五行八卦之说和穿凿附会之风盛行的时代,是十分难得的。唐宋时的军事著作往往
将古代军队宿营部署的营,和作为战斗队形的阵这二个概念混为一谈。作者在这里虽没
有犯同样的错误,但也没有将这二者的区别和联系论述清楚。
卷下主要论述重刑峻法与胜负的关系,以及义利、主客、步兵对抗车骑、分合、攻
守、御将、阴阳术数、临阵交战和对兵法的理解等问题。
它认为,用兵应处理好义和利的关系。要铲除大患,就不能顾虑小义。主客是既对
立又统一的辩证关系。只有因时制宜,善于反客为主,变主为客,才能屡战屡胜。它又
对《孙子兵法》“形”篇所说的“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提出了自己的解释。它认为,
“不足”不是指弱,“有余”也不指强,而是指有胜算或胜利的条件。“守则不足,攻
则有余”指的是当战胜敌人的条件不足时,我就防守;当取胜的条件有余时,我就进攻。
这种解释是颇有道理的。它虽遭到一部分学者的反对,但又为另外一部分学者所接受。
它对攻守的论述是相当精辟的。它指出,进攻是防守的枢纽,防守是进攻的策略。
进攻不仅仅是进攻敌城、敌阵,还必须攻敌之心。防守不只是守卫营阵壁垒,还必
须保持我军的士气,等待战胜敌人时机的到来。它认为,攻敌之心的人就是所谓的知彼
者,保持我军士气的人就是所谓的知己者。使自己不被敌人战胜,主动权操在自己手中;
先使自己不可战胜的人,就是知己者。我军可以战胜敌军,在于敌军有可乘之机;等待
并寻求可以战胜敌人之时机的人,就是知彼者。这是用兵作战要点。
不过,它在论及攻守时犯有将攻守和好战、忘战这二个概念混为一谈的错误。它一
方面引述《司马法》说:国家虽大,好战必定自取灭亡;天下虽然安定,忘记战争势必
危及稳定。另一方面又承认好战、忘战和攻守的道理是一样的,将进攻等同于好战,将
防守等同于忘战。其结果就是将攻守这两种不同的战略态势和作战形式,与好战、忘战
这两种对待战争的不同态度相提并论,混而为一。
它还指出,阴阳术数不可信,功成业就,事在人为。这是值得肯定的。但它又认为
阴阳术数是不可废除的。其理由是用兵作战是一种诡诈的行为,善于用兵的人自己不能
相信阴阳术数,但可以假托和利用这些东西,以驱使和命令那些相信阴阳术数的贪欲、
愚昧之辈。
总之,《唐李问对》是一部颇有价值的兵书。它提出了一些新的创见,发展了前人
的一些光辉思想。毋庸置疑,它也存在一些错误和不足之处。但这些错误和不足并没有
构成这部著作的主要方面。
《唐李问对》原文:
1、
太宗曰:“高丽数侵新罗,朕遣使谕,不奉诏,将讨之,如何?”
靖曰:“探知盖苏文自恃知兵,谓中国无能讨,故违命。臣请师三万擒之。”
太宗曰:“兵少地遥,何术临之?”
靖曰:“臣以正兵。”
太宗曰:“平突厥时用正兵,今言正兵,何也?”
靖曰:“诸葛亮七擒孟获,无他道,正兵而已矣。”
太宗曰:“晋马隆讨凉州,亦是依八阵图,作偏箱车。地广,则用鹿角车营;路狭,则木屋施于车上,且战且前。信乎,正兵古人所重也!”
靖曰:“臣讨突厥,西行数千里。若非正兵,安能致远?偏箱、鹿角,兵之大要:一则治力,一则前拒,一则束部伍,三者迭相为用。斯马隆所得古法深也!”
2、
太宗曰:“朕破宋老生,初交锋,义师少却。朕亲以铁骑,自南原驰下,横突之,老生兵断后,大溃,遂擒之。此正兵乎,奇兵乎?”
靖曰:“陛下天纵圣武,非学而能。臣按兵法,自黄帝以来,先正而后奇,先仁义而后权谲。且霍邑之战,师以义举者,正也建成坠马,右军少却者,奇也。”
太宗曰:“彼时少却,几败大事,曷谓奇邪?”
靖曰:“凡兵以向前为正,后却为奇。且右军不却,则老生安致之来哉?《法》曰:‘利而诱之,乱而取之’老生不知兵,恃勇急进,不意断后,见擒于陛下,此所谓以奇为正也。”
太宗曰:“霍去病暗与孙、吴合,诚有是夫?当右军之却也,高祖失色,及朕奋击,反为我利。孙、吴暗合,卿实知言。”
太宗曰:“凡兵却,皆谓之奇乎?”
靖曰:“不然。夫兵却,旗参差而不齐,鼓大小而不应,令喧嚣而不一,此真败也,非奇也;若旗齐鼓应,号如一,纷纷纭纭,虽退走,非败也,必有奇也。《法》曰‘徉北勿追’,又曰‘能而示之不能’,皆奇之谓也。”
太宗曰:“霍邑之战,右军少却,其天乎?老生被擒,其人乎?”
靖曰:“若非正兵变为奇,奇兵变为正,则安能胜哉?故善用兵者,奇正,人而已。变而神之,所以推乎天也。”太宗俛首。
3、
太宗曰:“奇正素分之欤,临时制之欤?”
靖曰:“按曹公《新书》曰:‘己二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己五而敌一。则三术为正,二术为奇。’此言大略耳。唯孙武云:‘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奇正相生,如循还之无端,孰能穷之?’斯得之矣,安有素分之邪?若士卒未习吾法,偏裨未熟吾令,则必为之二术。教战时,各认旗鼓,迭相分合,故曰分合之变,此教战之术耳。教阅既成,众知吾法,然后如驱群羊,由将所指,孰分奇正之别哉?孙武所谓‘形人而我无形’。此乃奇正之极致。是以素分者教阅也,临时制变者不可胜穷也。”
太宗曰:“深乎,深乎!曹公必知之矣。但《新书》所以授诸将而已,非奇正本法。”
太宗曰:“曹公云‘奇兵旁击’,卿谓若何?”
靖曰:“臣按曹公注《孙子》曰:‘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此说与旁击之说异也。臣愚谓大众所合为正,将所自出为奇,乌有先后、旁击之拘哉?”
太宗曰:“吾之正,使敌视以为奇;吾之奇,使敌视以为正;斯所谓‘形人者’欤?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变化莫测,斯所谓‘无形者’欤?”
靖再拜曰:“陛下神圣,迥出古人,非臣所及。”
4、
太宗曰:“分合为变者,奇正安在?”
靖曰:“善用兵者,无不正,无不奇,使敌莫测,故正亦胜,奇亦胜,三军之士止知其胜,莫知其所以胜,非变而通,安能至是哉!分合所出,唯孙武能之。吴起而下,莫可及焉。”
太宗曰:“吴术若何?”
靖曰:“臣请略言之。魏武侯问吴起两军相向,起曰:‘使贱而勇者前击,锋始交而北,北而勿罚,观敌进取。一坐一起,奔北不追,则敌有谋矣。若悉众追北,行止纵横,此敌人不才,击之勿疑。’臣谓吴术大率类此,非孙武所谓以正合也。”
太宗曰:“卿舅韩擒武尝言,卿可与论孙、吴,亦奇正之谓乎?”
靖曰:“擒武安知奇正之极,但以奇为奇,以正为正耳!曾未知奇正相变,循环无穷者也。”
5、
太宗曰:“古人临阵出奇,攻人不意,斯亦相变之法乎?”
靖曰:“前代战斗,多是以小术而胜无术,以片善而胜无善,斯安足以论兵法也?若谢玄之破坚,非谢玄之善也,盖坚之不善也。”
太宗顾侍臣检《谢玄传》阅之,曰:“坚甚处是不善?”
靖曰:“臣观《坚载记》曰秦诸军皆溃散,唯慕容垂一军独全。坚以千馀骑赴之,垂子宝劝垂杀坚,不果。此有以见秦军之乱,慕容垂独全,盖坚为垂所陷明矣。夫为人所陷而欲胜敌,不亦难乎?臣故曰无术焉,坚之类是也。”
太宗曰:“《孙子》谓多算胜少算,有以知少算胜无算。凡事皆然。”
6、
太宗曰:“黄帝兵法,世传《握奇文》,或谓为《握机文》,何谓也?”
靖曰:“奇音机,故或传为机,其义则一。考其辞云:‘四为正,四为奇,馀奇为握机。’奇,馀零也。因此音机。臣愚谓兵无不是机,安在乎握而言也?当为馀奇则是。夫正兵受之于君,奇兵将所自出。《法》曰:‘令素行以教其民者,则民服。’此受之于君者也。又曰:‘兵不豫言,君命有所不受。’此将所自出者也。凡将正而无奇,则守将也;奇而无正,则斗将也;奇正皆得,国之辅也。是故握机、握奇本无二法。在学者兼通而已。”
7、
太宗曰:“陈数有九,中心零者,大将握之,四面八向,皆取准焉。陈间容陈,队间容队。以前为后,以后为前。进无速奔,退无遽走。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皆救。数起于五,而终于八。此何谓也?”
靖曰:“诸葛亮以石纵横布为八行,方陈之法即此图也。臣尝教阅,必先此陈。世所传《握机文》,盖得其粗也。”
8、
太宗曰:“天、地、风、云、龙、虎、鸟、蛇,斯八阵,何义也?”
靖曰:“传之者,误也。古人秘藏此法,古诡设八名耳。八阵,本一也,分为八焉。若天、地者,本乎旗号;风、云者,本乎旛名;龙、虎、鸟、蛇,本乎队伍之别。后世误传,诡设物象,何止八而已乎?”
9、
太宗曰:“数起于五,而终于八,则非设象,实古阵也。卿试陈之。”
靖曰:“臣按黄帝始立丘井之法,因以制兵,故井分四道,八家处之,其形井字,开方九焉。五为陈法,四为闲地;此所谓数起于五也。虚其中,大将居之环其四面,诸部连绕;此所谓终于八也。及乎变化制敌,则纷纷纭纭,斗乱而法不乱;混混沌沌,形圆而势不散。此所谓散而成八,复而为一者也。”
太宗曰:“深乎,黄帝之制兵也!后世虽有天智神略,莫能出其阃阈。降此孰有继之者乎?”
靖曰:“周之始兴,则太公实缮其法:始于岐都,以建井亩;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以立军制;六步七步,六伐七伐,以教战法。陈师牧野,太公以百夫制师,以成武功,以四万五千人胜纣七十万众。周《司马法》,本太公者也。太公既没,齐人得其遗法。至桓公霸天下,任管仲,复修太公法,谓之节制之师。诸侯毕服。”
太宗曰:“儒者多言管仲霸臣而已,殊不知兵法乃本于王制也。诸葛亮王佐之才,自比管、乐,以此知管仲亦王佐也。但周衰时,王不能用,故假齐兴师尔。”
靖再拜曰:“陛下神圣,知人如此,老臣虽死,无愧昔贤也。臣请言管仲制齐之法:三分齐国,以为三军;五家为轨,故五人为伍;十轨为里,故五十人为小戎;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十连为乡,故二千人为旅五乡一师,故万人为军。亦由《司马法》一师五旅、一旅五卒之义焉。其实皆得太公之遗法。”
10、
太宗曰:“《司马法》,人皆言穰苴所述,是欤,否也?”
靖曰:“按《史记.穰苴传》,齐景公时,穰苴善用兵,败燕、晋之师,景公尊为司马之官,由是称司马穰苴,子孙号司马氏。至齐威王,追论古司马法,又述穰苴所学,遂有《司马穰苴书》数十篇,今世所传兵家者流,又分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种,皆出《司马法》也。”
太宗曰:“‘汉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今失其传,何也?”
靖曰:“张良所学,太公《六韬》、《三略》是也。韩信所学,穰苴、孙武是也。然大体不出‘三门’‘四种’而已。”
太宗曰:“何谓‘三门’?”
靖曰:“臣按《太公谋》八十一篇,所谓阴谋。不可以言穷;《太公言》七十一篇,不可以兵穷;《太公兵》八十五篇,不可以财穷。此‘三门’也。”
太宗曰:“何谓‘四种’?”
靖曰:“汉任宏所论是也。凡兵家流,权谋为一种,形势为一种,及阴阳、技巧二种,此‘四种’也。”
11、
太宗曰:“《司马法》首序蒐狩,何也?”
靖曰:“顺其时而要之以神,重其事也。周礼最为大政:成有歧阳之蒐,康有酆宫之朝,穆有涂山之会,此天子之事也。及周衰,齐桓有召陵之师,晋文有践土之盟,此诸侯奉行天子之事也。其实用九伐之法以威不恪。假之以朝会,因之以巡游,训之以甲兵,言无事兵不妄举,必于农隙,不忘武备也。故首序蒐狩,不其深乎?”
12、
太宗曰:“春秋楚子二广之法云:‘百官象物而动,军政不戒而备。’此亦得周制欤?”
靖曰:“按左氏说,楚子乘广三十乘,广有一卒,卒偏之两。军行右辕,以辕为法,故挟辕而战,皆周制也。臣谓百人曰卒,五十人曰两,此是每车一乘,用士百五十人,比周制差多耳。周一乘步卒七十二人,甲士三人。以二十五人为一甲,凡三甲,共七十五人。楚,山泽之国,车少而人多。分为三队,则与周制同矣。”
13、
太宗曰:“春秋荀吴伐狄,毁车为行,亦正兵欤,奇兵欤?”
靖曰:“荀吴用车法耳,虽舍车而法在其中焉。一为左角,一为右角,一为前拒,分为三队,此一乘法也,千万乘皆然。臣按曹公《新书》云:攻车七十五人,前拒一队,左右角二队,守车一队,炊子十人,守装五人,厩养五人,樵汲五人,共二十五人。攻守二乘,凡百人。兴兵十万,用车千乘,轻重二千,此大率荀吴之旧法也。又观汉魏之间军制:五车为队,仆射一人;十车为师,率长一人;凡车千乘,将吏二人。多多仿此。臣以今法参用之:则跳荡,骑兵也;战锋队,步、骑相半也;驻队,兼车乘而出也。臣西讨突厥,越险数千里,此制未尝敢易。盖古法节制,信可重也。”
14、
太宗幸灵州回,召靖赐坐,曰:“朕命道宗及阿史那杜尔等讨薛延陀,而铁勒诸部乞置汉官,朕皆从其请。延陀西走,恐为后患,故遣李绩讨之。今北荒悉平,然诸部番汉杂处,以何道经久,使得两全安之?”
靖曰:“陛下敕自突厥至回纥部落,犯置驿六十六处,以通斥候,斯已得策矣。然臣愚以谓,汉戍宜自为一法,番落宜自为一法,教习各异,勿使混同。或遇寇至,则密敕主讲,临时变号易服,出奇击之。”
太宗曰:“何道也?”
靖曰:“此所谓‘多方以误之’之术也。番而示之汉,汉而示之番,彼不知番汉之别,则莫能测我攻守之计矣。善用兵者,先为不测,则敌‘乖其所之’也。”
太宗曰:“正合朕意,卿可密教边将。只以此番、汉,便见奇正之法矣。”
靖曰:“圣虑天纵,闻一知十,臣安能极其说哉!”
15、
太宗曰:“诸葛亮言‘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朕疑此谈非极致之论。”
靖曰:“武侯有所激云耳。臣按《孙子》有曰:‘教习不明,吏卒无常,陈兵纵横,曰乱。’自古乱军引胜,不可胜纪。夫教道不明者,言教阅无古法也;吏卒无常者,言将臣权任无久职也;乱军引胜者,言己自溃败,非敌胜之也。是以武侯言‘兵卒有制,虽庸将未败若兵卒自乱,虽贤将危之。’又何疑焉?”
太宗曰:“教阅之法,信不可忽。”
靖曰:“教得其道,则士乐为用。教不得法,虽朝督暮责,无益于事矣!臣所以区区古制、皆纂以图者,庶乎成有制之兵也。”
太宗曰:“卿为我择古陈法,悉图以上。”
16、
太宗曰:“番兵唯劲马奔冲,此奇兵欤?汉兵为弩、犄角,此正兵欤?”
靖曰:“按《孙子》云:‘善用兵者,求之以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夫所谓择人者,各随番汉所长而战也。番长于马,马利乎速斗;汉长于弩,弩利乎缓战。此自然各任其势也,然非奇正所分。臣前曾述番汉必变号易服者,奇正相生之法也。马亦有正,弩亦有奇,何常之有哉!”
太宗曰:“卿更细言其术”
靖曰:“先形之,使敌从之,是其术也。”
17、
太宗曰:“近契丹、奚皆内属,置松漠、饶乐二都督,统于安北都护。朕用薛万彻,如何?”
靖曰:“万彻不如阿史那社尔及执失思力、契必何力,此皆番臣之知兵者也。臣尝与之言松漠、饶乐山川道路,番情逆顺,远至于西域部落十数种,历历可信。臣教之以阵法,无不点头服义。望陛下任之勿疑,若万彻,则勇而无谋,难以独任。”
太宗曰:“番人皆为卿役使!古人云,‘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势也。’卿得之矣。”
18、
太宗曰:朕观诸兵书无出孙武,孙武十三篇无出虚实。夫用兵,识虚实之势,则无不胜焉。今诸将中,但能了背实出虚,及其临敌则鲜识虚实者,盖不能致人而反为敌所致故也。如何?卿悉为诸将言其要。
靖曰:先教之以奇正相变之术,然后语之以虚实之形可也。诸将多不知以奇为正、以正为奇,且安识虚是实、实是虚哉!
太宗曰: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此则奇正在我、虚实在敌欤?
靖日;奇正者,所以致敌之虚实也。敌实,则我必以正;敌虚,则我必为奇。苟将不知奇正,则虽知敌虚实,安能致之哉!臣奉诏,但教诸将以奇正,然后虚实自知焉。
太宗曰:以奇为正者,敌意其奇,则吾正击之;以正为奇者,敌意其正,则吾奇击之;使敌势常虚,我势常实。当以此法授诸将,使易晓尔。
靖曰:千章万句,不出乎“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已。臣当以此教诸将。
19、
太宗曰:朕置瑶池都督以隶安西都护,蕃汉之兵,如何处置?
靖曰:天之生人,本无蕃汉之别,然地远荒漠。必以射猎为生,由此常习战斗。若我恩信抚之,衣食周之,则皆汉人矣。陛下置此都护,臣请收汉卒,处之内地,减省粮馈,兵家所谓治力之法也。但择汉吏有熟蕃情者,散守堡障,此足以经久。或遇有警,则汉卒出焉。
太宗曰:《孙子》所言治力如何?
靖曰:“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略言其概尔。善用兵者,推此三义而有六焉:以诱待来,以静待躁,以重待轻,以严待懈,以治待乱,以守待攻。反是则力有弗逮。非治力之术,安能临战哉!
太宗曰:今人习《孙子》者,但说空文,鲜克推广其义。治力之法,宜遍告诸将。
20、
太宗曰:旧将老卒,凋零殆尽,诸军新置,不经陈敌今教以何道为要?
靖曰:臣尝教士,分为三等。必先结伍法,伍法即成,授之军校,此一等也。军校之法,以一为十,以十为百,此一等也。授之裨将,裨将乃总诸校之队聚为陈图,此一等也。大将军家此三等之教,于是大阅,稽查制度,分别奇正,誓众行罚,陛下临高观之,无施不可。
21、
太宗曰:伍法有数家,孰者为要?
靖曰:臣案《春秋左氏传》云,先偏后伍;又《司马法》曰;五人为伍;《尉缭子》有束伍令;汉制有尺籍伍符。后世符籍以纸为之,于是失其制矣。臣酌其法,自五人变为二十五人,自二十五人而变为七十五人,此则步卒七十二人、甲士三人之制也。舍车用骑,则二十五人当八马,此则五兵五当之制也。是则诸家兵法,惟伍法为要。小列五人,大列二十五人,参列七十五人,又五参其数,得三百七十五人。三百人为正,六十人为奇;此则百五十人分二正,而三十人分二奇。盖左右等也。穰苴所谓五人为伍,十伍为队,至今因之,此其要也。
22、
太宗曰:朕与李绩论兵,多同卿说,但绩不究出处尔。卿所制六花陈法。出何术乎?
靖曰:臣本诸葛亮八陈法也,大陈包小陈,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古制如此。臣为图因之,故外画之方,内环之圆,是成六花,俗所号尔。
太宗曰:内圆外方,何谓也?
靖曰:方生于步,圆生于奇,方所以矩其步,圆所以缀其旋。是以步数定于地,行缀应乎天,步定缀齐,则变化不乱。八阵为六,武侯之旧法焉。
23、
太宗曰:画方以见步,点圆以见兵,步教足法,兵教手法,手足便利,思过半乎!
靖曰:吴起云:“绝而不离,却而不散。”此步法也。教士就布綦于盘,若无画路,綦安用之。孙武曰:“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皆出于度量方国也。
太宗曰:深乎,孙子之言!不度地之远近,形之广狭,则何以制其节乎!
靖曰:庸将安能知其节者也。“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彍弩,节如发机。”臣修其术,几立队相去各十步,驻队去前队二十步,每隔一队立一战队。前进以五十步为节。角一声,诸队皆散立,不过十步之内。至第四角声,笼枪跪坐。于是鼓之,三呼三击,三十步至五十步以制敌之变。马军从背出,亦五十步临时节止。前正后夺,观敌如何。再鼓之,则前奇后正,复邀敌来。伺隙捣虚。此六花大率皆然也。
24、
太宗曰:《曹公新书》云:“作陈对敌,必先立表,引兵就表而陈。一部受敌,余部不进救者斩。”此何术乎?
靖曰:临敌立表非也,此但教战时法尔。古人善用兵者,教正不教奇,驱众若驱羊群,与之进,与之退,不知所之也。曹公骄而好胜,当时诸将奉《新书》者,莫敢攻其短。且临敌立表,无乃晚乎?臣窃观陛下所制破陈乐舞,前出四表,后缀八幡,左右折旋,起步金鼓,各有其节,此即八陈图四头八尾之制也。人间但见乐舞之盛,岂有知军容如斯焉!
太宗曰:昔汉高帝定天下,歌云“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盖兵法可以意授,不可以言传。朕为破陈乐舞,唯卿已晓其表矣,后世其知我不苟作也。
25、
太宗曰:方色五旗为正乎?旛麾折冲为奇乎?分合为变,其队数曷为得宜?
靖曰:臣参用古法,凡三队合,则旗相依而不交五队合,则两旗交;十队合,则五旗交。吹角开五交之旗,则一复散为十;开二交之旗,则一复散为五;开相依不交之旗,则一复散为三。兵散则以合为奇,合则以散为奇、三令五申,三散三合,复归于正,四头八尾,乃可教焉。此队法所宜也。
太宗称善。
26、
太宗曰:曹公有战骑、蹈骑、游骑,今马军何等比乎?
靖曰:臣案《新书》云:战骑居前,蹈骑居中,游骑居后。如此则是各立名号,分类三等尔。大抵骑兵八马当车徒二十四人;二十四骑当车徒七十二人,此古制也。车徒常教以正,骑队常教以奇。据曹公前后及中分为三复,不言两厢,举一端言也。后人不晓三复之义,则战骑必前于蹈骑、游骑,如何使用?臣孰用此法;回军转陈,则游骑当前,战骑当后,蹈骑临变而分,皆曹公之术也。
太公曰:多少人为曹公所惑。
27、
太宗曰:车、步、骑三者一法也,其用在人乎?
靖曰:臣案春秋鱼丽陈,先偏后伍,此则车步无骑,谓之左右拒,言拒御而已,非取奇胜也。晋荀吴伐狄,舍车为行,此则骑多为便,唯务奇胜,非拒御而已。臣均其术,凡一马当三人,车步称之,混为一法,用之在人,敌安知吾车果何出,骑果何来,徒果何从哉?或潜九地,或动九天,其知如神,惟陛下有焉,臣何足以知之。
28、
太宗曰:太公书云:“地方六百步,或六十步,表十二辰。”其术如何?
靖曰:画地方一千二百步,开方之形也。每部占地二十步之外,横以五步立一人,纵以四步立一人。凡二千五百人分五方。空地四处,所谓陈间容陈者也。武王伐纣,虎贲各掌三千人。每陈六千人,共三万之众,此太公画地之法也。
太宗曰:卿六花陈画地几何?
靖曰:大阅地方千二百步者,其义六陈各占地四百步。分为东西两厢,空地一千二百步为教战之所。臣常教士三万,每陈五千人,以其一为营法,五为方、圆、曲、直、锐之形,每陈正变,凡二十五变而止。
太宗曰:五行陈如何?
靖曰:本因五方色立此名。方、圆、曲、直、锐实因地形使然。凡军不素习此五者,安可以临敌乎?兵,诡道也。故强名五行焉。文之以术数相生相克之义。其实兵形象水,因地制流,此其旨也。
29、
太宗曰;李绩言北牡,方圆、伏兵法,古有是否?
靖曰:北牡之法,出于俗传,其实阴阳二义而已。臣案范蠡云;“后则用阴,先则用阳;尽敌阳节,盈吾阴节而夺之。”此兵家阴阳之妙也。范蠡又云:“设左为牝,益右为牡,早宴以顺天道。”此则左右、早宴临时不同,在乎奇正之变者也。左右者人之阴阳,早宴者天之阴阳,奇正者天人相变之阴阳,若执而不变,则阴阳俱废,如何守牝牡之形而已。故形之者,以奇示敌,非吾正也;胜之者,以正击之,非吾奇也,此谓奇正相变。兵伏者,不止山谷草木伏藏;所以为伏也,其正如山,其奇如雷,敌虽对面,莫测吾奇正所在。至此,夫何形之有焉。
30、
太宗曰:四兽之陈,又以商、羽、徵、角、象之,何道也?
靖曰:诡道也。
太宗曰:可废乎?
靖曰:存之所以能度之也,若废而不用,诡愈甚矣。
太宗曰:何谓也?
靖曰:假之以四兽之陈,及天、地、风、云之号,又加商金、羽水、徵人、角木之配,此皆兵家自古诡道。存之,则余党不复增矣;废之,则使贪使愚之术从何而施哉。
太宗良久回:卿宜秘之,无泄于外。
31、
太宗曰:严刑峻法使众畏我而不畏敌,朕甚惑之。昔光武以孤军当王莽百万之众,非有刑法临之,此何由乎?
靖曰:兵家胜败,情状万殊,不可以一事推也。如陈胜、吴广败秦师,岂胜、广刑法能加于秦乎?光武之起,盖顺人心之怨莽也,况又王寻、王邑不晓兵法,徒夸兵众,所以自此败。臣案《孙子》曰:“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此言凡将先有爱结于士,然后可以严刑也;若爱未加而独用峻法,鲜克济焉。
太宗曰:《尚书》言。“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何谓也?
靖曰:爱设于先,威设于后,不可反是也。若威加于先,爱教于后,无益于事矣。《尚书》所以慎戒其终,非所以作谋于始也。故孙子之法万代不刊。
32、
太宗曰:卿平萧铣,诸将皆欲藉伪臣家以赏士卒,独卿不从,以谓蒯通不戮于汉,既而江汉归顺。朕由是思古人有言曰:“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其卿之谓乎?
靖曰:汉光武平赤眉,入贼营中案行,贼曰:萧王推赤心于人腹中。此盖先料人情必非为恶,岂不豫虑哉!臣顷讨突厥,总蕃汉之众,出塞千里,未尝戮一扬千,斩一庄贾,亦推赤诚存至公而已矣。陛下过时听,擢臣以不次之位,若于文武则何敢当。
33、
太宗曰:昔唐俭使突厥,卿因击而败之。人言卿以俭的死间,朕至今疑焉,如何?
靖再拜曰:臣与俭比肩事主,料俭说必不能柔服,故臣因纵兵以击之,所以去大恶不顾小义也。人谓以俭为死间,非臣之心。案《孙子》用间最为下策,臣尝著论其末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或用间以成功,或凭间以倾败。若束发事君,当朝正色,忠以尽节,信以竭诚,虽有善间,安可用乎?”唐俭小义,陛下何疑。
太宗曰:诚哉,非仁义不能使间,此岂纤人所为乎。周公大义灭亲,况一使人乎。灼无疑矣。
34、
太宗曰:兵贵为主,不贵为客;贵速,不贵久,何也?
靖曰:兵不得已而用之,安在为客且久哉。《孙子》曰:“远输则百姓贫”为此为客之弊也。又曰:“役不再籍,粮不三载。此不可久之验也。臣较量主客之势,则有变客为主,变主为客之术。
太宗曰:何谓也?
靖曰:“因粮于敌”,是变客为主也;“饱能饥之,佚能劳之”,是变主为客也。故兵不拘主客迟速,惟发必中节,所以为宜。
太宗曰:古人有诸?
靖曰:昔越伐吴,以左右两军鸣鼓而进,吴分兵御之;越以中军潜涉不鼓,袭取吴师。此变客为主之验也。石勒与姬澹战,澹兵远来,勒遣孔苌为前锋逆击澹军,孔苌退而澹来追,勒以伏兵夹击之,澹军大败。此变劳为佚之验也。古人如此者多。
35、
太宗曰:铁蒺藜、行马,太公所制,是乎?
靖曰:有之,然拒敌而已。兵贵致人,非欲拒之也”。大公《六韬》言守御之具尔,非政战所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