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文章简介《匹克威克外传》是一部流浪汉小说体裁的作品,写老绅士匹克威克带领以他本人命名的俱乐部的三位成员——年迈多情的特普曼、附庸风雅的史拿格拉斯和纸上谈兵的文克尔走出伦敦,到英国各地漫游。小说情节以匹克威克等人在旅途的见闻和遭遇展开,一些故事虽然有相对的独立性,但是故事的进展又能自然地衔接起来,这正适合以分期连载的形式发表。作者的艺术构思和发表形式决定作品的某些艺术特征。这也表明《匹克威克外传》的创作还深受英国十八世纪流浪汉小说的影响。
《匹克威克外传》的情节大体上有四条线索:房东巴德尔太太状告匹克威克毁弃婚约;山姆·维勒的父亲同骗吃喝的伪善牧师史得金斯的纷争;俱乐部几位成员的爱情故事;匹克威克和山姆·维勒主仆同流氓金格尔的冲突。全书以最后一条线索贯穿始终,金格尔因受到匹克威克的道德感化最后改邪归正,形象地宣扬善良战胜邪恶的道德信条。
在匹克威克和他的俱乐部成员一行出游途中不仅有许多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故事的精彩描述,而且以喜剧的手法对法官、律师、法庭、监狱、议会、选举等作了深刻的揭露和无情的嘲讽。小说中对于田园生活的描写带有理想的浪漫色彩,是作者心想往之的不受封建压迫和资产阶级剥削的人间乐园,反映作者心目中古老的美好的英格兰;而对于尔虞我诈的城市生活的讽刺和谴责,正表现了作者对当时社会制度弊端的认识和愤懑。
作者怀着鲜明的爱憎,运用引人入胜的讲故事的写作技巧和精彩无比的喜剧手法,成功地塑造了不同性格的人物。匹克威克和他的俱乐部成员虽然是有产者,但作者没有赋予他们本阶级的恶习,却予以平民阶层的习性,都循规蹈矩地遵守道德原则。匹克威克在出行途中陷入多重困窘的境地,作品尽力宣染他的天真、幼稚、不懂生活,处处碰壁。匹克威克总是好心肠办傻事,到处吃亏出洋相,在屡遭挫折的情况下仍保持乐观开朗的性格,让人觉得可笑,又逗人喜爱。作者不仅给正面人物都敷上一层喜剧色彩,而且对反面人物和丑恶现象也都采用喜剧的艺术手段,加以夸张、漫画化,令人看到他们可鄙又可笑,达到尖刻嘲讽和愤怒谴责的艺术效果。
小说中凡写到与法律有联系的人,不是被金钱收买,就是罪犯。匹克威克被一心想嫁给他的房东巴德尔太太莫名其妙地起诉子虚乌有的毁弃婚约,匹克威克因拒付赔偿费入狱,而律师由于因此无法从赔偿费中拿酬金,就把巴德尔太太也抓进监狱。这真是极其荒诞不经的审判。对于暗无天日的监狱中的场景和人物的描绘,让人觉得那简直是人间地狱。这些荒诞的情节是对法庭和监狱的极端挖苦和嘲讽。书中还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伊倾斯威镇荒谬绝伦的选举场面,镇上两个敌对的党派在竞选国会议员时相互攻击,弄得镇上居民也兴奋到发狂的境地,结果在选民中晕病大流行,许多人毫无知觉地躺在人行道上。对于资产阶级两党制和民主选举如此丑化漫画化,是对当时英国政治制度最辛辣的嘲讽。
《匹克威克外传》在英国文学上最主要的贡献是最早以当代现实生活为创作素材,并把平民当做小说的主人公。小说描写当时社会生活的各种场景,如街道、广场、客店、旅馆、公寓、别墅、学校、法庭、监狱,肯定当代生活素材的美学价值。人物方面有马车夫、穷学生、仆人、流氓、狱吏、房东、牧师、绅士、律师、主笔、政客、法官等,几乎描绘到当时社会上不同阶层的人物。匹克威克虽然是位老绅士,但他不请世事、打抱不平、助人为乐,是作者有意把他塑造成仁慈和博爱的典型,客观上他具有小人物的品格,是平民的化身。匹克威克的仆人山姆·维勒在书中占重要位置。他出身贫苦人家,是在城市下层人民中混出来的,社会大学堂造就他通晓世故,一次次为他的主人解围,充分表现出机智多谋、勇敢干练。他们主仆一愚一智,相映成趣,不仅添加许多笑料,而且更重要的是使作品增强艺术感染力。
狄更斯是一位十分关注社会问题的作家,他这第一部长篇小说虽然写了许多滑稽的冒险故事,不同阶层的读者都赞尝这部雅俗共赏的小说,甚至一度出现过《匹克威克外传》热,但它不是供人消遣的闲书,而是具有丰富而深刻内容的严肃文学作品。这部小说所以能畅销至今,因为它植根于现实生活,书中尽管宣扬善良终归战胜邪恶的道德理念,但看不到抽象的说教,作者的道德理念渗透到天才的多姿多彩的艺术世界,使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达到高度的统一。
马克思称赞狄更斯和那个时代的作家萨克雷、夏洛蒂·勃朗特和盖斯凯尔夫人等为“出色的一派小说家”,他们揭示了许多“政治的和社会的真理”。今天我们阅读《匹克威克外传》不仅可以增长对十九世纪上半叶英国社会和世态习俗的认识,而且可以在这部既妙趣横生又蕴含社会真理的不朽名著中得到高度的艺术享受。
作者介绍查尔斯·狄更斯于一八一二年二月七日出生于英国朴资茅斯的波特西地区。他父亲约翰·狄更斯是海军会计处的一个小职员。狄更斯幼时就常常溜到家里的阁楼上,津津有味地阅读一本又一本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斐尔丁的作品、《天方夜谭/一千零一夜》、《堂吉诃德》,都是他喜爱的作品。他的幼小的心灵早就同文艺结上了不解之缘。以后他的家境日渐穷困,债台高筑,一家人不得不离乡背井,迁居到伦敦。但移居未久,家里旧债未清,新债又来,他父亲终于被投入债务监狱。这时狄更斯才十岁。但是作为一群弟妹的大哥,而父亲又是一个毫无办法的人,狄更斯就不得不担起家长的责任来。十一岁,他就到一家皮鞋油厂当学徒。为了节省开支,他母亲带着弟妹们到监狱里和父亲住在一起,狄更斯单独留在外面,每星期领到薪水之后,就带着钱或食物去探监,和父母弟妹团聚。这些艰苦的日子在幼小的狄更斯的心灵中遗留下永不消失的印象,使他对贫苦无告的儿童、对穷人、对被迫害者充满同情,对英国当时的统治阶级和资本主义社会产生了莫大的仇恨。以后他父亲获得一笔小小的遗产,出了监狱,把查尔斯·狄更斯送到威林顿高等学校(相当于高小)去读书。校长琼斯先生是一个又愚昧又野蛮的人,对学生任意鞭打。辱骂。这个人物在狄更斯的作品中曾经出现过很多次。家中仅有的一点钱财不久又用尽了,查尔斯·狄更斯不得不停学就业,为糊口而奔忙。他时而作律师的书记,时而为事务所送信,时而到法院当速记员,时而为报纸作采访。艰难的生活使狄更斯获得了非常丰富的生活知识,为他以后的写作积累了宝贵的素材。
二十二岁时,狄更斯试写了一篇短篇小说,畏怯地投入一家杂志社的信箱中。一个星期以后这篇小说刊出了,狄更斯就这样开始了业余写作活动。他最初为《记事晨报》写一些特写,署名“鲍斯”。一八三七年他写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这部作品发表以后,风行一时,畅销全国,顿时成为街谈巷议的资料,并使得他得以靠写作维持生活,开始了著作生涯。以后他又写了许多作品,主要是长篇小说,获得极大的成功(狄更斯著作年表附后),终于成为英国文学史上伟大的作家之一。
狄更斯曾长期居住在法国、意大利,并曾到美国游历。他对美国的观察极其深刻;美国的虚伪的民主政治、残酷的监狱、特别是暗无天日的蓄奴制,引起狄更斯极大的愤慨。他说:“我已经失望了,这不是我要来看的共和国,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共和国。”他的游记体小说《美国札记》和长篇小说《马丁·朱什尔维特》都对美国社会的黑暗和丑恶作了有力的揭发。狄更斯是欧洲十九世纪少数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大师之一。他的伟大不仅在于他深刻地暴露了英国各个社会阶层的生活实况,而且也在于他掀起了真正的文学革命。在他以前的英国文学中,普通人民是没有地位的;狄更斯虽不是第一个改变这种现象,却是最有效地改变了这种现象的人。他用生动而热情的笔触描绘了下层阶级的人们和他们的悲惨生活。他把贫民窟、小客栈、贫民收容所、债务监狱等等悲惨的生活景象写入了文学作品,而且对那些穷人,那些正直的劳动者,给予最大的同情。另外一方面,他以讽刺的笔法,对新兴的工厂主、银行家等资产阶级以及资产阶级社会,资产阶级虚伪的“民主政治”和“党派活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不平等和不合理现象,资产阶级法律的非人道本质,都作了无情的揭露和抨击。
他以高度的艺术概括和生动的细节描写,反映了英国十九世纪初叶的社会真实面貌。他的作品里充满了光辉四射、妙趣横生的幽默和细致入微的心理分析。他的人物形象有许多能使人一读之后就长久地活在读者的心目中。查尔斯·狄更斯生活的时代,正是英国资本主义日益发展、资产阶级已经取得胜利的时代。但也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随着资产阶级的兴起,也就兴起了它的对立面即工人阶级,而且两个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也就日益尖锐起来。狄更斯开始写作的时期正是著名的“宪章运动”蓬勃发展的时期。列宁说过:“当英国发生世界上第一次广泛的、真正群众性的、政治性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即宪章运动的时候,欧洲大陆发生的革命大都是软弱的资产阶级革命,而在法国却爆发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第一次伟大的国内战争。”(《列宁选集》第三卷第811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这就是狄更斯生活时代的基本情况。虽然在客观上伟大的“宪章运动”给了极深刻的影响,推动了他的作品的批判性质的发展,而且在当时也恰恰是“宪章运动”者对狄更斯的价值有正确的认识和高度的评价,认为他反映了人民的要求,但狄更斯主观上对工人阶级的革命运动不仅不能理解,而且是反对的。他同情工人,却不同情工人的革命。他是一个阶级调和论者。他幻想可以用道德和教育把那些残酷的剥削者改造过来,幻想可以依靠好心肠的人的施舍,来消除世界上的贫富悬殊。他揭发了资本主义的罪恶,却不想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他憎恨金钱对人类灵魂的统治,但是找不到为什么金钱会变成全能上帝的原因。虽然马克思就是狄更斯的同时代人,而且马克思在伦敦住过多年,还领导过英国的工人运动;虽然伟大的《共产党宣言》在一八四八年已经发表,而且在一八五○年已经出版了英文版,但是狄更斯对这些都一无所知。他始终只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者。也可以说,他不是一个革命者,只是一个改良主义者。所以他的作品,一方面具有深切而有力的批判、揭发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含有不少的消极因素。
虽然如此,由于狄更斯真实地、生动地描绘了十九世纪初叶的英国社会生活,由于他对人民怀着无限的深厚同情,尽管他对资产阶级还存在着幻想,致使他的思想和艺术都受了很大限制,但他还是属于进步传统的。贯穿在他的一切作品中的基调,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者代表人物、即他心目中的“恶人”的憎恨,和那些处于资本主义压迫下的普通人和穷苦的劳动者、即他心目中的“善良的人”的同情。他的作品不仅在当时发生了巨大的进步作用,直到现在还为人民所喜爱和珍视。狄更斯死于一八七○年六月九日,享年五十八岁。
书摘“我伯父走到莱斯路尽头的时候,需要穿过一块很大的荒地,才能走到他回寓
所必须走过的一条小街。那时候,在这块荒地上有一片属于一个车匠的围场,这人
是和邮局订了契约,买那些破旧的邮车的;而我伯父很欢喜车子,无论旧的、新的,
或者半新的,所以他突然决定离开他走的路,不为别的,只为了从栅栏的缝子里看
看那些邮车:他记得看见了大约一打的车子,被弃置和被拆散了,堆在那里面。我
伯父是那种非常热情的、容易动感情的人,绅士们;所以,他觉得从栅栏外面不能
够看个清楚,就爬过栅栏,安静地坐在一根旧车轴上,开始带着很庄严的神情观察
那些邮车。
“车子或许是一打,也许还多些——这一点我伯父没有弄得很清楚,而他是一
个对于数目字一丝不苟的人,所以他就不愿意说得确确实实——不过它们都胡乱地
放在那里,没有章则。车门已经由铰链上卸下来而且搬走了;村里已经被撕掉,只
是这里那里有一只锈钉挂住一片;灯没有了,辕杆早已不见了,铁制品也生了锈,
油漆剥蚀了;风在光秃秃的木板的裂口里嘘嘘地响;积在车顶上的雨滴进车里,发
出空洞而忧郁的声音。它们是已死的邮车的腐朽的骨架,而在这荒凉的地方,在这
深夜,它们更显得沮丧而悲哀。
“我伯父把头撑在两只手里,想到多年以前坐在这些旧车子里飞奔着的忙碌的
人们,现在也是沉默而改变了;他想到无数的人,这些破烂腐朽的车子之一,曾经
整夜持续了许多年,经历了所有的气候,带给他们所焦急企盼的消息,热烈期待的
汇款,健康和平安的保证,疾病和死亡的突然的宣告。商人、爱人、妻子、寡妇、
母亲、小学生、听见邮差敲门而蹒跚地向门口赶去的婴孩——他们全都是多么期盼
着古旧的邮车来临呵。而现在他们都上哪里去了!
“绅士们,我伯父经常说他那时候想到这一切,不过我怀疑他是以后才从书上
学来的,因为他清楚说过当他坐在旧车轴上看着那些腐朽的邮车的时候,打起瞌睡
来了,后来是什么深沉的教堂钟声敲两点钟才把他惊醒了。我伯父从来就不是一个
思想迅速的人,假使他想到了这一切,我可以断定那至少他得想到正两点半才行。
因此,我断定我伯父打了瞌睡,根本没有想到什么。
“就算这样吧。教堂的钟打了两点。我伯父醒了,揉揉眼睛,惊讶地跳起身来。”
“钟一敲两点,片刻之间,整个这荒凉和寂静的场所变成了一种最特别的活跃
生动的景象。邮车的门安在铰链上,村里又有了,铁制品像新的一样,油漆恢复了,
灯也点着了,坐垫和大衣放在每个车箱里,脚夫们在把包裹丢进每一个行李车箱,
车掌在收藏着邮包,马夫们提着一桶桶的水在冲洗那些修补好了的车辆;有许多仆
役四处奔忙着把辕轩装上每一辆车;乘客们来了;旅行箱被递上去,马被套上了车;
总之,每辆邮车马上都要出发了。绅士们,我伯父看见这一切把眼睛都睁大了,直
到他生命的最后瞬间他总是时常怀疑他怎么能够居然又闭下来。
“‘喂!’一个声音说,同时我伯父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你订了
一张内座。你还是进去吧。’”
“‘我订了内座!’我伯父说,转过头来。”
“‘自然啰。’”
“我伯父,绅士们,什么都说不出;他吃惊得那么厉害。最奇怪的是,虽然有
那么一大堆人,虽然每一瞬间都有新的脸孔涌进来,却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
方来的;他们仿佛是用什么奇怪的方式从地下或者从空中跳出来的,而消失的时候
也是一样。一个脚夫把行李放进马车、拿了搬运费之后,转过身去就没有了;我伯
父还没有来得及去想他是怎么回事,就又有半打新的脚夫跳出来,在那些大得像要
压碎他们的包裹的重量下蹒跚地走着。旅客们也都是穿得那么奇怪——肥大、宽边
的、滚花边的上衣,带着大的硬袖,没有领子;还有假发,绅士们——大大的合乎
礼仪的假发,后面有一个结。把我伯父弄得莫名其妙。
“‘喂,你进去不进去呀?’先前对我伯父说过话的人说。他打扮得像个邮车
车掌,头上戴了假发,上衣上有最大的硬袖,一只手里提一盏灯,另外一只手里是
一根很大的大口径枪,正准备塞进他的小手提箱。‘你就进去吗,杰克·马丁?’
车掌说,把灯提向我伯父的脸照着。”
“‘哈罗!’我伯父说,退了一两步。‘不用随便了!’”
“‘乘客表上这样写的呀,’”车掌答。
“‘上面没有写着“先生”吗?’”我伯父说——因为他觉得,绅士们,一个
不认识的车掌来叫他杰克·马丁,那是如此放肆,即使邮局知道的话,是绝不会批
准的。
“‘没有;那上面没有。’车掌冷冷地答。”
“‘付车钱了吗?’我伯父问。”
“‘当然付过了,’车掌答。”
“‘是真的?”我伯父说。‘那么就去——哪部车?’
“‘这部,’车掌说。指着一辆老式的爱丁堡伦敦线的邮车,踏脚已经放下了,
门开着。且慢——有些别的客人来了。让他们先进去。’”
“车掌才说完,我怕父的面前立刻就出现了一位青年绅士,戴着扑粉的假发,
穿一件深蓝色的上衣,滚了银边,衣据非常饱满和宽大,里面衬着硬麻布。那印花
布和背心上有‘铁近和威普斯’的字样,因此我伯父马上知道了那所有的料子。他
穿了短裤,在他的丝袜和带着扣子的鞋上面打着一副裹腿;他的手腕那里打了襞褶,
头上戴着一顶三角帽,身边挂着一把细长的剑。背心的垂边拖到大腿的半中间,蝶
形领结的头子拖到腰里。他庄严地高视阔步走到车门旁边,脱下帽子,伸直手臂,
把它高举在头上,同时把小指翘在空中,像有些装腔作势的人端着一杯茶的样子;
然后把两脚收拢在一起,深深鞠了一个躬,于是伸出了左手。我伯父正打算走上去
热烈地握它,忽然他觉察到这些殷勤根本不是对他献的,却是对一位那时刚刚出现
在踏板前面的青年女子,她穿了古式的深绿色天鹅绒衣服,置了长长的胸衣。她头
上没有戴软帽,绅士们,却用黑色的丝头巾包着,不过在她预备上马车的时候回头
瞧了一眼,露出的脸是很美丽,我伯父从来也没有见过——哪怕是在图画里。她上
马车的时候用一只手提着衣服;我伯父讲这故事的时候老是大骂一声说,要不是他
亲眼看见,他决不相信腿和脚会达到如此完美的程度。
“但是,在这漂亮脸孔的这一瞥中,我伯父看出那位小姐对他投射了恳求的眼
光,她似乎又恐惧又惶惑。他并且注意到,那戴着打粉假发的青年人,虽然那些献
殷勤的表示都很漂亮和高贵,却在她上车的时候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并且立刻跟着
进去。一个恶相的戴着棕色短假发的家伙,穿着一套梅子色的衣服,带着一把很大
的剑,高统靴子一直穿到屁股下面,他也是他们这一伙;当他在那小姐旁边坐下的
时候,她连忙缩到角落里去,我伯父就更相信他最初的印象,觉得正在进行什么黑
暗和神秘的勾当,或者用他自己常说的话讲,‘什么地方有只螺丝松了。’真是十
分可惊,他那么快就决定了不顾一切危险帮助那位小姐,倘若她需要帮助的话。
“‘死和闪电!’当我伯父进了马车的时候,那位青年绅士手握着佩剑叫。”
“‘血和雷!’另外一位绅士吼。说着,他就猛然拔出了剑,向我伯父一刺,
也不再打任何招呼。我伯父没有带武器,但是他很灵巧地从那恶相的绅士头上抓了
他的三角帽,让剑从帽顶正中戳穿,折起帽边来,一把紧紧抓住他的剑。”
“‘从后面刺他!’恶相的绅士对他的同伴喊,一边拼命夺剑。”
“‘我看他最好还是不那样,’我伯父叫,用威胁的态度显一显他一只鞋子的
后跟。‘不然我要踢出他的脑浆来,假使他有什么脑浆的话,要是他没有脑浆,我
就踏破他的脑袋。’这时候我伯父用全部气力从恶相的绅士手里把剑夺了下来,干
脆丢出了车窗:那比较年青的绅士看见了,就又吼叫一声‘死和闪电’!并且把手
伸到剑柄上,神情很凶猛,不过他没有拔剑。也许,绅士们,就像我伯父总是带着
微笑说的,也许他是怕惊吓了那位小姐吧。
“‘喂,绅士们,’我伯父说,逍逍遥遥地坐好,‘在一位女士面前,我不需
要什么死,无论有没有闪电,我们这一趟旅行也已经有了足够的血和雷了;因此,
如果你们欢喜的话,我们就照安安静静的内座乘客们的样子坐好了——喂,车掌,
快把那位绅士的餐刀拾起来。’
“我伯父刚说了这句话,车掌就出现在车窗外面了,手里拿着那绅士的剑。他
把剑递进来的时候,举起了灯,密切地注视着我伯父的脸:就在这时,借着灯光,
我伯父很吃惊地看见一大群邮车车掌拥挤在窗户外面。每人的眼睛都急切地盯着他。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片海似的月脸孔、红身体和急切的眼睛。
“‘这真是我遇到过的最奇怪的事,’我的伯父想——‘请允许我把你的帽子
奉还吧,先生。’”
“恶相的绅士默默地接了他的三角帽;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看中间的那个洞;
最后庄重地把它戴在他的假发上,但是那庄重的效果略微受了些损害,因为他这时
猛然打了一个喷嚏,把帽子又震落下来。”
“‘都妥啦!’拿灯的车掌叫,爬进车尾他的小小的座位。他们出发了。离开
车场的时候我伯父从车窗向外望,他看见另外的邮车带着车夫、车掌、马匹和全部
旅客,在兜着圈子赶草,大概是一小时五里的慢速度。我伯父大为愤慨了,绅士们。
作为一个商人,他觉得邮包是不能这样草率送的,他决定一到伦敦马上就写信向邮
局提建议。
“然而,现在,他的思想放在那位小姐身上,她坐在马车里面最远的一角,脸
孔紧紧地裹在头巾里:穿着深蓝色上衣的绅士坐在她对面,穿一套梅子色衣服的另
外那位坐在她旁边:两人都紧张地看守着她。甚至她把她的头巾的褶裥弄出声来,
他就听见那恶相的人用手抓剑的声音,从另外一个(很黑,所以看不见他的脸)的
呼吸声也听得出,好像他是那样大的巨人,要一口吞她掉似的。这事使我伯父越来
越激动,他决定不管如何都要把这弄清楚。他对于明亮的眼睛、甜蜜的脸和漂亮的
腿和脚有极高的崇拜;总之,他喜欢所有的女人。那是我们家族遗传,绅士们——
我也是如此呢。
“我伯父设法去吸引那位女士的注意,或者无论如何要引得那两位神秘的绅士
谈起话来。全都徒劳无功;绅士们不愿意说话,女士更不敢。他过些时就把头伸到
窗户外面,喊着问他们为什么不赶得快些。但是他喊哑了嗓子也没有谁注意他。他
倚在座位上,想那美丽的脸、脚和腿。这倒比较好些;可以消磨时间,而且兔得叫
他纳闷他是上哪儿去、并且怎么偏偏是他,落到如此古怪的处境。但是不管怎样,
这也并没有使他太烦恼——我伯父是个了不得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什么都无所
谓的人呵,绅士们。
“突然,马车停了。‘哈罗!’我伯父说,‘怎么啦?’”
“‘这里下车,’车掌说,放下踏板。”
“‘这里!’我伯父叫。”
“‘这里,’车掌答。”
“‘我才不干,’我伯父说。”
“‘很好——那么你留在原处不许动,’车掌说。”
“‘是嘛,’我伯父说。”
“‘得’,车掌说。”
“别的乘客们对这段对话很关注,发现我伯父决定不下车,那年轻些的人就从
他旁边挤过去,把那小姐扶下车。这时候,恶相的人在察看着他的三角帽顶上的洞。
那青年女士走过去的时候,掉下一只手套在我伯父手里,并且轻声地对他耳语——
她的嘴唇这样贴近他的脸,他的鼻子上都感觉到她的温暖的呼吸了——简简单单两
个字,‘救命!’绅士们,我伯父马上跳出了马车,跳得如此猛,使车子又在弹簧
上摇起来。
“‘啊!你改变了想法,是不是?’车掌看见我伯父站在地上的时候,说。”
“我伯父对车掌看了片刻,犹疑着好不好把他的敞口枪抢过来,对那拿大剑的
人脸上开一下,再用枪柄对另外一个当头打一下,抢了那青年女士赶快逃走。但是
转念一想,他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实行起来有点太离奇式了,于是就跟着那两个
神秘的男子:他们把女的看守在他们之间,正走进一所古老的房屋,马车就停在这
房子前面。他们转进了过道,我伯父也跟了进去。
“在我伯父见过的一切荒凉的地方中,这里是最严重的了。看起来它好像曾经
是一座很大的娱乐场所;不过屋顶好几处已经坍下来,楼梯是陡峭的。崎岖的、脏
乱的。他们走进去的一间房,里面有一只巨大的火炉,烟囱被烟熏得漆黑;不过现
在没有温暖的火焰照亮它了。白色的羽毛一般的柴灰仍然铺在炉底,不过炉子是凉
的,而一切都是阴暗的。
“‘嗨,’我伯父四面看着的时候说,‘一部邮车用一小时六里半的速度赶路,
并且在这样一个洞似的地方无限期地停下来,真是一件极不正当的事情呢,我想。
这是要查清楚的;我要写信给报纸。”
“我伯父说这话用的是特大的声音,并且持公开的毫无保留的态度,目的是尽
可能地引那两个陌生人和他说话。但是,他们对他根本不注意,只是一面向他狠狠
地盯着,一面互相小声说话。那位小姐是在房间的紧里头,她冒险挥了一次手,好
像乞求我伯父救助似的。”
“最后,两个陌生人走近了一点,很认真地开始谈判了。”
“‘你不知道这是私人的房间吧;我想,家伙?’穿深蓝色上衣的人说。”
“‘不,我不知道,家伙,’我伯父答。‘不过若这就是临时特地开的私人房
间,那我相信公共房间一定是极其舒服的房间了。’说着我伯父就在一把高背椅子
上坐下,用两只眼睛打量那位绅士;打量得这样精细,只要根据他的估计,铁近和
威普斯就可以替他做一套印花布衣服,不会大一时,也不会小一时。
“‘离开这房间,’那两人不约而同说,抓住他们的剑。”
“‘呃?’我伯父说,像是根本不懂他们的意思。”
“‘离开这房间,否则就要了你的命,’拿着大剑的恶相的人说,同时就拔出
剑来在空中舞着。”(第49章)